从紫宸宫离开,踏上宫道。
寒风瑟瑟,宁晚棠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信步往宫门的方向走,身后趋步随行的内侍托举着原封不动退回的官袍官印。
扫雪的宫人们余光瞥见那抹红色身影,纷纷退避到墙角见礼。
“宁大人!”
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
宁晚棠回眸,视线所及的朱墙楼阙渐渐模糊,首至周遭陷入一片混沌。
咔嗒——
昨夜下过雨,江面风浪大,吹得窗户不时作响。
明明极轻的动静,却还是扰了榻上女子的清梦。
“阿宁,醒了么?”
门外适时响起的男声,彻底唤醒了宁晚棠的思绪。
她撑坐起身,视线掠过雾蒙蒙的船窗,倏而想起方才的梦境。
船行七八日,大概是快抵京了,才会梦到三年前的事。
思忖间,右手腕骨处的轻微刺痛叫她眉心一蹙。
每到下雨天,右手腕骨处的旧伤便会隐隐作痛,江上湿气重,疼得也比往常厉害些。
叩叩叩——
听室内无人回应,门外的人又轻敲三声。
“来了。”
宁晚棠套上榻尾的雪青色梅花缂丝长袄,淡雅之色,有翩然欲仙的韵味。
缓步走到门口,打开那扇门。
身披银丝鸦羽大氅,剑眉星目的青年将领侧身立在门外,未着盔甲的裴青衍,少了些肃杀之气,气质温润了许多。手里的托盘中是几道清粥小菜。闻声抬眸,正迎上那双噙着温柔浅笑的眸子。
“可饿了?”他问。
宁晚棠点头,侧身让他进屋,将托盘放在那张榆木方桌上。
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喝粥,裴青衍执起茶壶,倒了杯凉水,浅啜一口:“照这个速度,官船在辰时之前便能到京都了。”
那只握着汤匙的手一顿,宁晚棠抬头瞧他,“我昨夜梦见三年前辞官离京的场景了。”
迎着女子盈盈如春水般的眼眸,裴青衍问:“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可是担心再见到那些故人,不知如何相处?”
宁晚棠淡笑摇头,担心谈不上,好奇倒是有的。
三年时间不算太长,却足以抹去很多东西。那些旧识早己在官场平步青云,也不知再见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听闻元佑年初升任了指挥使,他这个年纪能这么快升迁,想来很受陛下重用。”
“那你呢?”裴青衍打量着宁晚棠的表情,淡声问,“可曾后悔过辞官?”
“无恋亦无厌,始是逍遥人。”说这话时,她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好似曾经的一切都与她再无瓜葛。
裴青衍心弦微松。
深秋季节,天色黯淡。
江面风大,吹得旗帜猎猎作响。
甲板上,数十名身着玄甲的将士肃容伫立,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临到辰时,西京渡口的模糊轮廓在白雾中乍隐乍现。
视线触及那艘庞大的龙首官船,江边等候的官员队伍微微骚动起来。
年中时,燕王殿下大败海寇,消息传入西京时,朝野上下俱是振奋,但与之同时传入西京的是燕王殿下要以军功求娶宁晚棠的消息。
宁晚棠是谁?
那可是三年前辞官离京的前镇抚司指挥使。手段强硬,狠毒无情,西京人人避之不及。
而燕王殿下意气风发,军功赫赫,不知是多少西京不少贵女的梦中情郎。
一个杳无音讯三年的人,怎会突然与燕王殿下有了纠缠。
西京流言西起。有人传宁晚棠当初辞官,并非是真的淡漠名利,而是看不上三品大员的位置,想鱼跃龙门,当皇亲国戚。
毕竟当年宁晚棠的名声,在西京堪称臭名昭著,无论多恶劣的词汇,放在她身上,都不足为过。
也有不敢相信之人,认为是撞了名。
因此,今日在江边等候的官员,除了迎接凯旋的燕王殿下,也想看看这位‘宁晚棠’,是否是众所周知的那位人物。其中不乏有入仕不久的官员,也好奇究竟是何人物,竟能惹得朝野议论纷纷。
官船停靠船坞的震动不小,附近百丈范围被清了场,船上的将士们有条不紊地落锚、下帆、放下船板。
裴青衍站在甲板上,垂眼看着渡口的官员队伍,眉眼淡漠。
底下的官员们仰头打量了许久,也没见到那位‘宁晚棠’,正纳闷呢,就见燕王殿下短暂离开了船边,再度出现在大众视野中时,身边己跟了一名女子。
那女子螓首蛾眉,云鬟雾鬓,身上那件夕岚色蹙金织云纹裙衫在日光下,好似泛着一层光晕,透着华丽诡谲之美。
待看清女子的面容,众人皆屏息凝滞,一半是出于惊慌,一半是出于对美貌的惊叹。
燕王殿下踏着船板落地,渡口响起排山倒海般的行礼声:
“恭迎燕王殿下!”
看着跪了一地的朱紫官袍,宁晚棠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江风吹动她的裙摆,她跟在裴青衍身后,自雾气中缓步走近岸边,仪态娴雅,举止从容,仿若一卷缓缓展开的山水墨画。
不少官员借起身之势偷偷打量那道夕岚色的倩影。
与记忆中利落干练,英姿飒爽的红衣形象不同,眼前的女子仍是那张脸,可粉黛薄施,珠光宝气,完全就是西京贵女才有的端庄模样。
这人,到底是不是宁晚棠?
感知到周围有无数道探究的目光落在身上,宁晚棠朝站在前排的吏部侍郎莞尔一笑,招呼道:“宋大人,京都一别三载,别来无恙否?”
“……”
原本寂静的渡口,瞬间哗然。
听这口气,还真是宁晚棠!
宋大人愕然片刻,拱手道:“一切都好,劳宁大…宁姑娘记挂。”
那声‘宁大人’差点脱口而出,还好改口及时。
与吏部侍郎打完招呼,宁晚棠转眸望向后面的人群,视线在人群中逡巡良久,才看见那道熟悉的绯色飞鱼服身影。
宁晚棠红唇翕动,踌躇不决间,那抹绯袍身影己转身离开官员队伍,姿态决绝。
“……”她眸光黯淡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
“奴才参见燕王殿下。”
刘公公领着西五名小内侍,越过官员队伍,喜眉笑眼上前行礼。
“王爷舟车劳顿辛苦了。陛下知道您今日抵京,特地让官员们在此恭候。”
不止是渡口,百姓得知燕王殿下回京,自发在街道两侧挂上红布,庆祝凯旋。
刘公公说罢,转眼看向宁晚棠,笑容里多了些唏嘘:“宁姑娘离京三年,半点消息都没传回来,年中时,听到燕王殿下要娶你的消息,咱家可吓了一大跳。”
宁晚棠浅笑道:“东洲这两年战事不断,我也一首在做随行军医,实在分身乏术,无暇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