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元修的案子,先帝确实存了要报复的私心。
但贪污罪名,并非空穴来风。宁元修生前纵横官场,不少人为了巴结他,不断往宁家送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古画玉器。
任谁也没想到,生前光鲜亮丽、位极人臣的宁首辅,在逝世之后,阖府只查抄出白银五万两,陪葬品也仅是一条玉带。
但是,当年若无先帝授意,宁家也不会落到墙倒众人推的局面。纵使没查到证据,纵使宁家烧没了,宁元修也难逃一劫。
晋国公道:“陛下!若轻易替宁家翻案,岂不是在昭告世人,先帝昏庸无道?!”
“陛下!宁元修在任期间实行的改革,对大渊百利而无一害,既然宁元修的案子有冤情,还请陛下查清真相,还宁家一个公道!”吏部尚书宋垣站出来道。
徐阜沉思片刻,也站了出来,“臣附议。”
以晋国公为首,持反对意见的大臣们还想再辩两句,却因首辅徐阜的附议,暂时闭上了嘴。
朝堂倏然安静下来,文武百官都在静候帝王圣裁。
承景帝看着丹墀下的朱色身影,突然想起廖权与他说的另一件事,狭长凤眸暗了暗,转变了心思。
“宁元修的案子是先君亲自督办,要不要重新查证,朕还得量清楚。”
百官沉默了。
“在事情没有尘埃落定前,宁晚棠必须留在西京。”
宁晚棠面无表情,眼底却晦暗一瞬,“民女遵旨。”
“无事启奏,便退朝吧。”
百官齐齐行礼:“微臣恭送陛下!”
裴知叙含糊不清的态度,是宁晚棠始终没有料到的。暄城宁氏满门死于非命,原以为看了血书,他至少愿意重查案件,没想到……
骤雨初歇。
百官逐渐散去。
那些支持重查的官员,见承景帝态度不明,也不敢贸然与宁晚棠交谈,独留她走在最后。
赵秉揣着笏板,等同僚们走得差不多了,才凑到宁晚棠身边。
“宁大人,您接下来怎么办啊?”
原以为有太傅和首辅说情,陛下定会重查此案,没想到陛下还要考量。
要是陛下最后选择不查,那宁晚棠不但不能翻案,还会以罪臣之女的身份,流放三千里。
宁晚棠思虑繁重,眼神漠然冰冷。
“生杀大权都在陛下手里,我能有什么办法。”她嘲弄一笑,“难不成还要跟当年一样,逃离京都,苟且偷生么?”
“……”赵秉噎住。
还未到东华门,段朗樾领着一队禁军过来,态度还算恭敬。
“宁姑娘,在下奉陛下之令,送您回府。”
宁晚棠略略扫了眼面前的银甲禁军,从容吐出两个字:“走吧。”
赵秉眼睁睁看着宁晚棠被一群禁军带走,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原地跺了跺脚:“这都什么事儿啊!”
…
城西宁宅。
府中奴仆尚未听说金銮殿上发生的事,只知道主子离府一趟后,宁宅就被禁军围住了,府中人人自危。
叩叩叩——
书房的门被敲响,却迟迟没得到回应。
竹瑶看了眼身边的小厮,“你确定主子在里面?”
小厮点了点头:“我亲眼看见主子进去的。”
两仆端着茶水和糕点,在书房门口徘徊了许久,原本想问问主子发生了何事,这下看来是问不到了。
书房门窗紧闭,室内没有点灯,一片昏暗。
屏风后的博古架大开着,露出里面那间暗室。不同于昏暗的书房,暗室点着长明灯,灯火阑珊。
宁晚棠双手合十,阖眸跪在牌位前,昏黄烛火映亮她虔诚的侧颜。
周遭静谧无声,她挣扎在噩梦般的过往里,思绪难以平复——
那是平元十八年的五月初,府中弹尽粮绝,大哥割舌,换来了三日的口粮。
年幼的宁昭坐在萧条的院子里,哭得撕心裂肺。乳娘塞给她半块馒头,温声轻哄:“三姑娘别哭了,快吃点东西吧。”
不知何时,原本丰腴的乳娘瘦得形销骨立,肩胛骨瘦削得几乎挂不住衣裳,下巴也尖了下去。
宁昭一时气愤,竟将馒头扔了出去。
“三姑娘这是在干什么?!”乳娘着急,将地上脏掉的馒头捡起来,难得严厉训斥她,“这馒头是大少爷换来的,就算不吃也不准丢,你知道嘛!”
“我不吃!”宁昭撇过头去,“就让我饿死好了!”
乳娘见她犟得很,没再把馒头塞给她,而是将人提起来,拎到了后院,推开其中一扇院门。
院中恶臭熏天,数不尽的蚊子蛛网般笼罩庭院,杂草丛生的花坛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多具尸体,其中有宁昭的贴身侍婢。
宁昭吓得瘫坐在地,颤抖不止。
这段时间,府中的人越来越少,连翠儿也失踪了好几日,乳娘骗她说这些人只是奴才,偷偷跑出去,官兵不会追究。
“乳娘…他们怎么这儿……”
宁昭红着眼睛,扯了扯乳娘的衣摆。
“他们都饿死了。”乳娘残忍告知真相,蹲下身来看着宁昭,眼含泪水,“大少爷为了让我们活下去,割舌换粮,三姑娘丢了馒头,说要饿死,可有想过大少爷的感受?”
“我……”豆大的眼珠如泄闸的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三姑娘要活下去。”乳娘抓着她的胳膊,笑容苦涩,“信己经递出去了,一定要坚持到师傅来寻你。”
宁昭抽泣不止,最后竟哭晕在乳娘的怀里。
一声细微又压抑的哽咽从喉咙深处传来。
宁晚棠猛地睁开眼,呼吸稍显急促,。暖色烛火包裹着她,眼前是宁家满门的灵牌,神情恍惚了许久,才将噩梦般的痛苦记忆压下去。
挺首的脊背慢慢弯下去,由跪姿变成瘫坐在蒲团上。闻着满室的香火气,心绪慢慢平静。
再出暗室时,天己经黑了。
庭院灯火幽微,海棠花树在夜风中摇曳,纷纷扬扬落下一地花瓣。
宁晚棠靠着廊庑巨柱,目光好似没有落点,空洞无物。
廊庑另一头,竹瑶快步走来,神色担忧:“主子怎么这么久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