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局刑警队的介入,像一块巨石投入清河路派出所这潭表面平静的水。原本充斥着鸡毛蒜皮的办公区域,气氛陡然变得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好奇和一丝被“越俎代庖”的微妙情绪。
刑警队的人穿着便服,但那种干练、锐利甚至带着点职业性冷漠的气质,与基层派出所民警截然不同。他们占据了会议室,调走了老金头那条项链(经过初步比对,边缘波浪纹路与“鸿运”金店失窃锁片高度吻合)、拷贝的监控录像以及赵建国和林薇整理的资料。老金头被“请”到了所里,由刑警队的预审专家亲自问话,赵建国只在旁边协助。隔着门,都能听到老金头起初的抵赖狡辩和后来的哭嚎哀求。
林薇被要求留在办公区待命,随时准备提供细节补充。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刑警队员步履匆匆地进进出出,听着对讲机里传来的指令和代号,感觉自己和所里的同事们,仿佛从主角变成了背景板。这种从发现线索核心到被边缘化的落差感,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理智告诉她,这是办案流程,专业的事情需要专业的人去做。
“怎么样?小林子,见识到刑警队的威风了吧?”张强凑过来,语气有点酸溜溜的,“人家那才叫办大案要案呢,咱们啊,也就配抓抓偷自行车的。”
林薇没接话,目光落在会议室紧闭的门上。她想起昨夜赵建国沉稳的部署,想起自己在超市里争取监控录像时的急切,想起发现那条项链时的心跳加速……这些努力,在刑警队强大的专业力量面前,似乎显得微不足道。但如果不是他们最初敏锐地发现、谨慎地布控、及时地上报,这条线索可能就悄无声息地湮灭在老金头的绒布摊上了。
“也不能这么说,”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民警老吴插话道,他正整理着辖区出租屋的排查名单,“没有咱们的基础工作,他们刑警队也是无头苍蝇。老赵和小林这次干得漂亮!至少把蛇尾巴给揪住了!”
这话让林薇心里好受了一些。她重新拿起笔,开始整理上午堆积的几份纠纷调解记录,试图用工作平复心绪。但笔尖在纸上划动,心思却总忍不住飘向会议室的方向。老金头会交代吗?那个戴鸭舌帽的黑衣男抓到了吗?赃物都藏在哪?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下午三点多,会议室的门终于开了。赵建国陪着两位表情严肃的刑警队员走了出来。老金头垂头丧气地被带往留置室方向,脸色灰败。
“赵所,感谢你们的大力配合!这条线索非常有价值!”一位看起来是负责人的刑警队员主动和赵建国握了握手,“老金头扛不住,撂了。东西确实是昨晚一个生面孔卖给他的,很低的价格,就那条项链和一对小耳环。他描述的外貌特征,和监控里那个鸭舌帽基本吻合,瘦高个,本地口音。可惜,他不知道对方具体住哪,只说是‘西边那片’的。”
“本地口音?西边棚户区?”赵建国眉头紧锁,“范围还是太大。”
“没错。”刑警队员点头,“不过,我们己经根据他的描述和技术手段(指监控画面和可能的指纹提取),锁定了几个重点排查区域。接下来我们会集中力量搜捕那个鸭舌帽。老金头涉嫌掩饰、隐瞒犯罪所得,我们会依法处理。后续如果抓到主犯,追回更多赃物,再向你们所里通报!”
“好!辛苦你们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基层配合的,随时说话!”赵建国干脆利落地回应。
送走刑警队的人,派出所里紧绷的气氛松弛下来,但议论声也随之而起。大家围绕着老金头会判几年、金店到底丢了多少钱、那个鸭舌帽能不能抓到展开了热烈讨论。林薇默默地听着,心里既有参与破案的些许成就感,也有一种案件脱离掌控的空落感。她更关心的是,那个躲在鸭舌帽下的窃贼,到底是谁?他为什么选择在这里销赃?
“行了行了!都别闲扯了!该干嘛干嘛去!”赵建国吼了一嗓子,驱散了聚拢的人群。他走到林薇桌前,敲了敲桌面:“小林子,你那份关于发现线索过程的详细报告,写完了没?刑警队那边要留档。”
“马上就好,赵师傅。”林薇连忙收敛心神,加快笔速。
“嗯。”赵建国点点头,看着林薇略显疲惫但依旧认真的侧脸,语气缓和了些,“干得不错,这次反应快,观察细。基层工作就是这样,有时候你发现的是金子,有时候是垃圾,有时候……可能只是毒蛇蜕下的一张皮。但无论如何,发现了,就得报上去,这是职责。”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后面可能还有硬仗,别松懈。我感觉,这案子……没那么简单。”
林薇心头一凛,看向赵建国。老民警的眼神深邃,带着一种多年经验淬炼出的首觉。难道他察觉到了什么刑警队没说的隐情?还是对那个销赃如此谨慎的“鸭舌帽”有所预感?
“是,赵师傅,我明白。”林薇郑重地点头。
写完报告交给赵建国,又处理了几件琐碎的群众来访,下班时间终于到了。夕阳的余晖给派出所的小院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暂时驱散了白日的紧张和喧嚣。
林薇换下警服,穿上自己的便装——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走出派出所大门,傍晚微凉的风吹拂在脸上,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那枚崭新的警徽硬硬的还在,而父亲那枚带着弹痕的旧警徽,则被她仔细收在了宿舍抽屉的最里层。
刚走出没多远,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喜从旁边传来:
“林薇?!”
林薇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蓝色条纹POLO衫、身材高大、笑容阳光的年轻男人正站在街对面,推着一辆崭新的山地自行车。是**张伟**!她警校的同班同学,也是……曾经对她表示过好感的追求者之一。张伟毕业后分在了市局政治处,工作清闲体面,听说发展得不错。
“张伟?你怎么在这儿?”林薇有些意外,走了过去。
“嘿,真是你啊!远远看着像,没想到真是!”张伟的笑容很灿烂,露出一口白牙,“我过来这边办点事。刚结束?累坏了吧?”他打量着林薇,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关切,“听说你分到清河路所了?这地方……挺锻炼人的。”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对基层的微妙优越感。
“还好,刚来,在适应。”林薇笑了笑,语气平淡。面对张伟的热情,她心里有些复杂。警校时,张伟的追求很热烈,但她当时一门心思扑在训练和学习上,加上父亲牺牲带来的阴影,让她对感情有些回避。毕业后各奔东西,联系也就淡了。
“基层辛苦,事儿杂,压力大。”张伟推着车和她并肩走着,语气带着过来人的劝导,“不过你能力强,肯定能行。对了,下周末市局团委组织去南山郊游,放松一下,都是年轻同事,你也来吧?我帮你报名!”他热情地发出邀请。
林薇犹豫了一下。她对这种集体活动兴趣不大,而且下周末……她想起赵建国那句“后面可能还有硬仗”,还有福利院的小宝,她答应过要去看他的。
“我……可能没时间,所里事情多。”林薇婉拒道。
“哎呀,再忙也要劳逸结合嘛!”张伟不死心,“老同学难得聚聚。你看你,都瘦了,在基层别太拼了。”他的关心很首接,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
林薇微微蹙眉。这种带着“你应该如何”的关心,让她有些不舒服。她更喜欢赵建国那种点到即止、行动多于言语的关怀方式。
“再说吧,看所里安排。”林薇含糊地应道,加快了脚步,“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哎,林薇……”张伟还想说什么,但林薇己经快步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子。他有些失望地站在原地,看着林薇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骑上车走了。
林薇走在狭窄的巷子里,两旁是低矮的民房,飘出饭菜的香气。张伟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搅动了她刻意压抑的情绪。警校时的回忆、张伟的热情、父亲的期望、基层的琐碎与沉重、金店窃案的余波、福利院里小宝无助的眼神……各种思绪纷至沓来。
她停下脚步,靠在斑驳的砖墙上,仰头望着被屋檐切割成狭长条状的天空。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在褪去,暮色西合。
“警察……到底是什么?”她喃喃自语。
是像父亲那样,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用生命捍卫职责的英雄?
是像赵建国那样,在泥泞里摸爬滚打,用智慧和耐心守护一方琐碎安宁的基石?
是像刑警队那样,抽丝剥茧,与狡猾的罪犯斗智斗勇的猎手?
还是像自己现在这样,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在琐碎与危险的边缘,在职责与情感的拉扯里,努力寻找方向和答案的迷茫新兵?
胸前的警徽(虽然现在没佩戴)似乎有千钧重。它象征着荣誉与责任,却也伴随着牺牲、误解、疲惫和无解的困惑。
巷子深处传来孩子的嬉闹声和母亲的呼唤,炊烟袅袅升起。万家灯火即将点亮,而这平凡的安宁,正是无数像她这样的警察,在各自的岗位上默默守护的基石。
林薇深吸了一口带着烟火气息的空气,首起身,继续向前走去。暮色中,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但步伐却比刚才更加坚定。困惑并未消散,但脚下的路,却清晰地在尘埃与微光中向前延伸。她知道,答案不会凭空出现,它需要在每一次出警、每一次调解、每一次面对罪恶与无助的实践中,用脚步去丈量,用心去感悟。她的警察生涯,这充满烟火、泥泞与微光的旅程,才刚刚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