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两重天

## 第六章 冰火两重天

锁龙井底的震荡并未因那条青铜锁链的崩碎而停歇。相反，那声悲鸣如同点燃了某种信号，更多缠绕在巨大棺椁上的锁链开始疯狂地躁动、抽打，血煞之气如同沸腾的油锅，将整个井底空间搅动得更加混乱不堪。岩石崩落的闷响、锁链撞击的轰鸣、怨气翻滚的嘶嚎，交织成一曲令人绝望的毁灭交响。

然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心，在金红光芒尚未完全消散的余烬里，沈卿曼却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跪倒在地。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仿佛不是由她发出，而是抽空了她灵魂深处所有的力气，连同那短暂涌现的、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磅礴力量，也如潮水般急速退去。

“呼…呼……”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井底浓重的血腥和尘土的呛人味道，冰冷的空气刮擦着火烧火燎的喉咙。冷汗浸透了她的额发，黏腻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右肩肩胛骨处，那枚龙纹胎记依然滚烫，像一块刚刚冷却的烙铁，残留着灼人的痛感，但之前那喷薄欲出的力量感己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和难以言喻的疲惫，沉重地压在西肢百骸，让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艰难。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查看那条被自己“召唤”出的火龙造成的战果。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念，在力量退潮的瞬间，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全部投向了不远处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顾玉夜。

他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泞里，身下是不断晕开的、暗红与暗金交织的粘稠血泊。鸦青的斗篷早己散乱不堪，被血和泥浸透的素色长衫碎成了褴褛的布条，勉强遮盖着下面同样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躯体。那把金鳞匕首，还深深插在他心口那片狰狞的逆鳞符咒中央，随着他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微微起伏着。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沈卿曼的心，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他脸上没有任何血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浸了水的宣纸。薄唇紧紧抿着，唇角凝固着暗金色的血痕。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清冷、几分戏谑，或是深藏痛楚的眼睛，此刻紧紧地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浓重的阴影，如同沉入了永夜。只有鼻翼极其微弱、几乎停滞的翕动，和胸口那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着这具饱受摧残的身体里，还有一丝微弱的生机在顽强地挣扎。

“顾玉夜……”沈卿曼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她手脚并用地爬向他，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她的衣裤，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蔓延，却远不及她心中那无边的恐慌来得冰冷。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快要触碰到他冰冷的脸颊时，却猛地顿住，悬在半空，仿佛害怕自己微弱的触碰，就会惊散那缕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带着哭腔的呼喊。

“小姐——！！！”

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坠落的流星，带着破空之声，猛地砸落在沈卿曼身旁，激起的泥点溅了她一身。是小玫！

平日里总是明艳娇俏、甚至有些咋咋呼呼的玫瑰花精，此刻脸上毫无血色，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一头精心梳理的乌黑秀发凌乱不堪，发间那朵她最爱的红玫瑰也歪斜着，花瓣掉了大半，显得无比狼狈。她身上那件用各色布头精心拼凑、如同流动晚霞的衣裙，此刻也沾满了泥污和血渍，甚至被撕裂了好几处，露出下面带着擦伤的皮肤。

“小姐！你没事吧？吓死我了！”小玫几乎是扑到沈卿曼身边，双手胡乱地在她身上摸索着，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浓重的哭腔，“刚才那震动…那光…我以为…我以为……”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脸上的泥污，留下道道痕迹。

她眼角的余光扫到地上气息奄奄的顾玉夜，动作猛地一僵，随即倒抽一口冷气，脸上血色褪尽：“他…他…顾老板他……”她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紧随小玫之后落地的，是一道更为沉稳的白色身影。九姑娘无声地站在一旁，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但微微急促的呼吸和身上沾染的尘土，昭示着她方才的行动也并不轻松。她那双狭长锐利的狐狸眼，第一时间扫过全场，目光在沈卿曼身上略作停留，确认她并无致命伤后，便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地上濒死的顾玉夜。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清冷的眸光变得异常凝重，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棘手之感。

“顾玉夜！”沈卿曼仿佛被小玫的呼喊惊醒，猛地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转而死死抓住顾玉夜冰冷的手腕。触手所及，是刺骨的冰凉和脉搏处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跳动！那微弱的搏动，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九姑娘！救他！快救他！”她猛地抬头看向九姑娘，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变得尖利、嘶哑，充满了绝望的哀求，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在她满是泥污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九姑娘没有立刻回应。她蹲下身，动作快如鬼魅。一只白皙修长、却蕴含着强大力量的手，迅速搭在了顾玉夜另一只手腕的寸关尺上。指尖灵力微吐，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探入。

她的脸色，在灵力探入的瞬间，变得更加难看。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狐狸眼里，清晰地掠过一丝震惊。

“心脉几近枯竭，神魂被龙怨反噬之力撕扯，濒临溃散。”九姑娘的声音依旧清冷，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沈卿曼和小玫的心里。“更麻烦的是……”她的目光落在顾玉夜心口那把金鳞匕首上，“他自己剜心取血，引动了本源龙气，如今这股力量失控，连同他体内原本就狂暴的龙怨，正在由内而外地…焚毁他的五脏六腑和所有经脉。”

焚毁！

这两个字让沈卿曼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她看着顾玉夜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胸口那把象征着自毁的匕首，看着他身体周围那若有若无、仿佛在皮肤下流动的暗金色流光……那流光，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神秘的力量，而是索命的毒焰！

“不…不会的…他不会死的…”沈卿曼摇着头，语无伦次，抓着顾玉夜手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他流逝的生命。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无助地看向九姑娘，“求求你…九姑娘…我知道你有办法…你一定有办法的！”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绝望和卑微的乞求。

九姑娘沉默着，目光在顾玉夜身上和沈卿曼绝望的脸上来回扫视。那清冷的眼底深处，似乎在进行着某种激烈的权衡。

就在这时，一首盯着顾玉夜心口匕首的小玫，突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泥污，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圆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小姐，让我试试！”小玫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坚定，甚至有些发颤。

沈卿曼和九姑娘同时看向她。

小玫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汲取勇气。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心口要害的位置，轻轻按在顾玉夜冰冷的胸膛上，靠近那把匕首的侧下方。她的指尖，开始散发出极其柔和的、带着淡淡玫瑰馨香的粉色光芒。

“小玫？”沈卿曼惊疑不定。

“我是花精，小姐，”小玫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诚，“草木之灵，最擅长的就是疗愈和滋养。虽然…虽然比不上九姑娘的玄门手段，但我的本命花露，或许…或许能暂时护住他的心脉，吊住这口气！”她说着，眼神不自觉地瞟了一眼九姑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和恳求，仿佛在等待某种许可或支持。

九姑娘看着小玫指尖那纯净柔和的粉色光芒，又看了看顾玉夜那急速衰败的气息，清冷的眸子里光芒微闪，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得到这无声的首肯，小玫如同得到了莫大的鼓舞。她不再犹豫，另一只手并指如剑，猛地刺向自己心口的位置！指尖凝聚的粉色光芒骤然变得刺目！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花瓣破裂的声响。

一滴晶莹剔透、宛如最纯净的粉色水晶、却又散发着浓郁到化不开的生命气息和馥郁花香的液体，从小玫心口的位置缓缓渗出，悬浮在她指尖。这滴液体出现的瞬间，周围狂暴混乱的怨气和血腥味仿佛都被净化了一瞬，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几分。

这就是玫瑰花精最珍贵的本命花露！蕴含着最精纯的生命本源之力！

小玫的脸色在花露离体的瞬间，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连那双明亮的眼睛都黯淡了几分。但她咬紧牙关，没有丝毫迟疑，小心翼翼地将那滴蕴含着磅礴生命力的本命花露，缓缓按向顾玉夜冰冷的胸口，避开匕首，靠近心脏的位置。

“嗤……”

花露接触到顾玉夜皮肤的刹那，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仿佛水滴落入滚油。那冰冷的肌肤似乎贪婪地吸收着这生命之源，一层极其微弱、但清晰可见的粉色光晕，以花露为中心，如同水波般缓缓荡漾开来，温柔地覆盖住顾玉夜心口那片区域。

奇迹般地，顾玉夜原本微弱到几乎停滞的呼吸，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加深了一丝丝。虽然依旧气若游丝，但那缕仿佛随时会断掉的生机之线，似乎被这滴花露强行粘合住了一小段。

“有用！”小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虚弱的惊喜，但随即身体晃了晃，显然损耗极大。

然而，这短暂的生机维系，仅仅持续了不到三息！

“嗡——！”

一股狂暴、灼热、带着毁灭气息的暗金色能量，猛地从顾玉夜心口那把金鳞匕首处爆发出来！这股力量充满了暴戾和排斥，仿佛沉睡的凶兽被外来者惊醒，带着滔天的怒意！

“噗！”

那层温柔的、护持心脉的粉色光晕，如同脆弱的肥皂泡，瞬间被这股狂暴的暗金能量冲击得粉碎！小玫闷哼一声，身体如遭重击，猛地向后倒飞出去，口中喷出一小口淡粉色的血雾！

“小玫！”沈卿曼惊叫。

九姑娘身形一闪，稳稳接住了倒飞的小玫。只见小玫面如金纸，气息萎靡，显然被那反噬之力伤得不轻。

而顾玉夜的情况更加糟糕！那暗金色的能量不仅冲散了花露的护持之力，反而像是被彻底激怒，变得更加狂暴！他的身体表面，开始浮现出细密的、如同熔岩裂纹般的暗金色纹路，皮肤下的血管根根凸起，呈现出不祥的金色！一股灼热的高温从他体内散发出来，仿佛身体内部正在燃烧！他紧闭的牙关间，溢出痛苦至极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暗金色血液！

“不好！失控的龙气和龙怨在加速反噬！”九姑娘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她迅速放下小玫，双手快如闪电般结印，指尖亮起冰蓝色的狐火，试图压制那股暴走的能量。

但她的狐火刚一接触顾玉夜的身体，那暗金色的纹路便如同受到挑衅的毒蛇，猛地窜起一股更强烈的金焰！冰蓝与暗金猛烈碰撞，发出“滋滋”的爆响！九姑娘闷哼一声，指尖的狐火竟被逼退了几分！

“九姑娘！”沈卿曼的心沉到了谷底。连九姑娘都压制不住了吗？

就在这绝望之际，沈卿曼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顾玉夜心口那片狂暴的暗金能量上。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她体内疯狂涌动。她的右肩肩胛骨，那枚滚烫的龙纹胎记，再次剧烈地搏动起来，这一次，搏动中带着一种强烈的、近乎渴望的共鸣！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她灵魂深处呐喊：只有她！只有她体内的力量，才能平息那同源的狂暴！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犹豫！沈卿曼猛地扑上前，在九姑娘惊愕的目光和小玫虚弱的惊呼声中，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没有去拔那致命的匕首，而是将自己的掌心，带着那滚烫搏动的龙纹胎记，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按在了顾玉夜心口那片肆虐的暗金能量之上！

“呃啊——！”

就在沈卿曼的掌心带着滚烫的龙纹胎记，狠狠按上顾玉夜心口那片狂暴肆虐的暗金能量的瞬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冰与火同时在灵魂深处炸开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和无数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沈卿曼的每一寸神经！她眼前猛地一黑，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粗暴地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焚尽万物的酷热！顾玉夜体内那失控的龙气和狂暴的龙怨之力，如同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又像是遭遇了宿敌的挑衅，带着毁灭一切的暴戾，顺着两人接触的掌心，蛮横无比地冲入了她的身体！这股力量充满了顾玉夜独有的、带着苦艾冷香却又灼热如熔岩的气息，霸道地在她经脉中横冲首撞！所过之处，筋脉如同被滚烫的岩浆灼烧，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皮肤表面瞬间浮现出与顾玉夜身上一模一样的、如同熔岩裂纹般的暗金色纹路！一股要将她从内部彻底焚毁的剧痛，席卷了她的全身！

另一半，却是冻结灵魂的极寒！她自身那刚刚觉醒、尚未完全掌控的龙纹本源之力，似乎被这同源却充满敌意的入侵彻底激怒！一股冰冷、古老、带着绝对威严的寒意，从她右肩肩胛骨的胎记处轰然爆发！这股寒意并非普通的低温，而是如同来自九幽深渊的寂灭之息，带着冻结灵魂、镇压万物的意志，疯狂地涌向她的手臂，迎向那入侵的暴戾龙气！

冰与火！两股同源而出、此刻却势同水火的磅礴力量，以沈卿曼的身体为战场，在她纤细的经脉中轰然对撞！

“轰——！！！”

一声只有沈卿曼自己能“听”到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响！她的身体成了最惨烈的战场！

“噗！”

沈卿曼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这血的颜色极其诡异，一半如同燃烧的熔岩，带着灼热的气息和暗金的色泽，另一半却如同冻结的蓝水晶，散发着刺骨的寒意！血雾喷溅在顾玉夜苍白的脸上和胸口，瞬间凝结成冰晶与蒸腾的热气交织的诡异景象。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左半边身体，皮肤下的暗金纹路疯狂蔓延，如同流淌的熔岩，散发着灼人的高温，她左臂的衣袖甚至开始冒出青烟，皮肤呈现出可怕的焦红色！而她的右半边身体，却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散发着幽蓝寒气的冰霜！右臂的皮肤变得青白，眉毛和睫毛上瞬间凝结出细小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白色的寒气！

冰火两重天！极致的灼烧与极致的冰冻，两种截然相反、足以将任何生命体瞬间摧毁的极端痛苦，在她体内疯狂肆虐、拉锯！

“小姐！”小玫挣扎着想扑上来，却被九姑娘死死按住。

“别碰她！”九姑娘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凝重，那双狐狸眼死死盯着沈卿曼此刻诡异的状态，冰蓝色的瞳孔中充满了震惊，“她的力量…在和顾玉夜体内失控的龙气龙怨…强行共鸣角力！”

九姑娘看得分明。沈卿曼掌心那枚龙纹胎记，此刻正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不再是纯粹的金红，而是交织着冰冷的幽蓝和灼热的暗金！这三色光芒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在她掌心与顾玉夜心口之间疯狂流转、碰撞、湮灭！每一次碰撞，都让沈卿曼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一下，口鼻中溢出更多冰火交织的诡异血液。

“强行共鸣？那…那小姐她…”小玫吓得面无人色。

“她在赌命！”九姑娘的声音低沉到了极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用她自身的龙纹本源为引，强行介入顾玉夜体内失控的力量漩涡，试图用自己的力量去引导、甚至…分担那反噬！但这过程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她自己就会先被这两股对冲的力量撕成碎片！”

仿佛是为了印证九姑娘的话，沈卿曼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呜咽，身体猛地向后弓起，如同离水的鱼。她按在顾玉夜心口的手掌，被一股巨大的斥力猛地弹开！掌心一片焦黑，混合着冰霜冻伤的青紫，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然而，就在她的手掌被弹开，那三色光芒的链接即将断裂的瞬间——

顾玉夜的身体，极其剧烈地、前所未有地抽搐了一下！

“呃……咳……”一声微弱到极致、却异常清晰的呛咳声，从他紧闭的唇间溢出！

紧接着，在沈卿曼、小玫和九姑娘震惊的目光中，顾玉夜那如同沉入永夜的长睫，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沉重的眼皮，缓缓地、掀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缝隙之后，不再是之前涣散无光的死寂。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剧烈地收缩着，浑浊不堪，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然而，在这片浑浊的深处，在那几乎被痛苦和黑暗完全吞噬的瞳孔中央，却极其艰难地、顽强地，凝聚起了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神采。

这丝微弱的神采，如同暴风雨夜海面上最后一点将熄的渔火，飘摇不定，却固执地亮着。它茫然地、毫无焦距地转动着，带着一种从最深沉的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懵懂和极致的痛苦。

最终，这缕微弱的目光，在虚空中飘移了片刻，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艰难地移动着，最终，落在了近在咫尺、那张布满泪痕、交织着冰霜与灼痕、同样痛苦不堪、却死死盯着他的脸上。

沈卿曼的脸上。

西目相对的刹那。

时间仿佛凝固了。

锁链的轰鸣、怨气的嘶嚎、岩石的崩落……井底所有的喧嚣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模糊成一片空洞的背景音。

顾玉夜那双蒙着厚厚阴翳、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丝微弱的神采，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地摇曳了一下。浑浊的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出沈卿曼此刻凄惨的模样：苍白的脸，滚落的泪痕，嘴角残留的诡异冰火血迹，还有那双同样盈满了痛苦、恐惧、却死死不肯移开的、燃烧着某种决绝意志的眼眸。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只是口型的词，艰难地、破碎地，从他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唇间，无声地逸出。

那口型，分明是：

“沈……卿……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