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的手指还攥着钱袋绳结,指节被勒得发白,却舍不得松开半分。
他仰头望着苏砚,眼眶还泛着红,声音发颤:“苏公子,我娘这月的药引子...是川贝,得去西市药铺抓。方才马胖子烧借据时,我数了数,这钱够抓三副——”
“傻小子。”苏砚伸手揉乱他的发顶,掌心触到粗布头巾下的呆毛,嘴角扬得更高,“你娘的药钱,我苏砚就算砸锅卖铁也得给你凑。再说了,”他晃了晃腰间玉牌,那枚刻着“苏”字的羊脂玉在暮色里泛着暖光,“这玉牌可是我祖父的东西,拿它换你娘的平安,值。”
阿福的喉结动了动,突然用力吸了吸鼻子,从钱袋里摸出颗葡萄塞进苏砚嘴里:“甜的。”
甜津津的汁水漫开时,苏砚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他咀嚼的动作顿住,目光似漫不经心扫过街角的胡商货车——车后阴影里,两个青布短打的汉子正低头拨弄货担,可他们的脚尖却齐齐对着自己。
更远处,卖蒸饼的摊子不知何时挪到了巷口,笼屉热气里,一张刀疤脸的侧影若隐若现。
“阿福,跟紧我。”苏砚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茶盏里的茉莉花瓣,手指却悄悄勾住阿福的手腕,力道沉得像铁钳。
阿福被拽得踉跄两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夕阳里晃动的人影:“苏公子,那是...?”
“走。”苏砚没等他说完,拉着人拐进斜对面的“云来茶馆”。
门帘掀起时,八仙桌上的茶客们正扯着嗓子聊漕运新闻,茉莉茶香裹着人声涌出来,混着阿福发间沾的葡萄甜。
“来壶碧螺春,两碟枣泥糕。”苏砚拍了两文钱在柜上,余光扫过窗纸——三个影子正贴在窗外,像三条紧贴玻璃的鱼。
他挑了临窗第二桌坐下,背对着门,把阿福按在里侧,又端起茶盏抿了口,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尖发麻,脑子却愈发清醒。
那紫衣女子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长安的赌坊,背后都牵着线。”马胖子不过是个提线木偶,烧借据断了财路,那根线的主人怎会善罢甘休?
苏砚摸了摸袖中半块碎瓷——方才在赌坊门口,他故意撞翻胡商的瓷瓶,捡了片锋利的碎片藏着。
“苏公子,他们...是冲你来的?”阿福缩着脖子,茶盏在手里晃得叮当响。
“许是马胖子的老东家觉得丢了面子。”苏砚用茶盖拨着浮叶,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阿福,等会我若让你跑,你就往平康坊跑,找醉月楼的红绡姐,她认得裴家的暗号。”
阿福的瞳孔骤然收缩,钱袋“啪”地掉在桌上:“那你——”
“嘘。”苏砚的指甲轻轻叩了叩桌角,三下短,两下长。
跑堂的小二刚端来茶点,见他使眼色,便弯腰收拾桌角时,苏砚塞了张纸条进他袖口。
纸条上只写着“云来茶馆,西市口,速援”,末尾画了朵半开的莲花——裴昭曾说,这是她情报网的暗记。
窗外的影子突然动了。
苏砚的茶盏刚送到嘴边,就听见“哐当”一声,茶馆的木门被踹开。
风卷着尘土灌进来,三个青布短打涌进门,腰间短刀的铁鞘撞在桌角,发出冷硬的脆响。
为首的刀疤脸扫了一圈,目光落在苏砚身上时,眼尾的刀疤抖了抖:“找的就是你!”
阿福吓得缩进椅子里,钱袋骨碌碌滚到刀疤脚边。
苏砚却慢慢站起来,把阿福护在身后。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却笑得像往常逗阿福时那样随意:“几位这是要劫茶钱?可小爷我茶钱刚付过——”
“少废话!”刀疤抽出短刀,刀锋在暮色里划出银弧,“马胖子那蠢货坏了规矩,你替他偿!”
茶客们尖叫着往墙角缩,枣泥糕被撞翻在地,甜腻的枣香混着血腥气在空气里炸开。
苏砚的后背抵着阿福发颤的胸膛,右手悄悄摸向袖中碎瓷——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裴家护院,闲杂人等退开!”
话音未落,西条劲壮汉子破门而入。
为首的手持齐眉棍,一棍扫在刀疤手腕上,短刀“当啷”落地。
另外三人各扭住一个短大的胳膊,动作干净得像切豆腐。
刀疤疼得冷汗首冒,被按在地上时还在骂:“你们敢管——”
“敢管。”
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裴昭立在夕阳里,月白襦裙染着金红,腕间翡翠镯子闪着幽光。
她扫了眼地上的人,又看向苏砚,眉峰微挑:“苏公子好兴致,喝茶都能喝出刀光剑影?”
苏砚望着她身后跟着的护院,突然笑出声。
他弯腰捡起阿福的钱袋,拍了拍灰塞回去,这才冲裴昭一拱手:“裴姑娘来得巧,再晚半刻,小爷的茶钱怕是要拿血付了。”
裴昭没接话,只对护院首领道:“带他们去见崔九郎,问清楚背后主使。”又转头对苏砚说:“跟我来。”
苏砚刚要应,阿福却扯了扯他的袖子,指了指窗外——不知何时,卖蒸饼的担子又挪到了街对面,笼屉热气里,一个戴斗笠的身影正缓缓转身。
裴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翡翠镯子在腕间转了半圈。
她突然伸手拽住苏砚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走。”
三人穿过茶馆后门时,暮色己经漫上屋檐。
长安的夜市开始热闹,胡商的驼铃、酒肆的胡姬歌、孩童的追闹声裹成一团。
苏砚被裴昭拽着往人堆里钻,能听见阿福的喘气声就在耳后,还有更细碎的脚步声——像无数根针,扎在他后颈。
“裴姑娘,这是...”
“你掀了赌坊的盖子,”裴昭的声音混着人声,轻得像叹息,“有人要掀你的盖子。”
前面的人群突然炸开,卖糖葫芦的老汉担子被撞翻,红果滚了满地。
苏砚下意识护着阿福侧身,却在抬眼时瞥见街角酒旗招展处,那个戴斗笠的身影又出现了,斗笠边缘垂下的纱帘后,隐约露出半张染着朱砂的唇。
他的手悄悄摸向腰间玉牌,羊脂玉的温度透过粗布腰带传来,像祖父临终前摸他头顶的手。
“阿福,抓紧我。”苏砚低声说。
阿福的手指立刻缠上他的袖口,汗津津的,却暖得像团火。
裴昭突然加快脚步,拽着两人往西市方向跑。
暮色里,西市的牌楼己经亮起灯笼,像两团跳动的火焰。
苏砚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更近了,混着驼铃的脆响,还有不知谁家的胡琴,正咿咿呀呀拉着《阳关三叠》。
他回头望了眼,看见三五个身影从不同方向涌来,像张开的网。
而网的那端,大雁塔的塔尖正被最后一缕夕阳镀成金红,像把戳破暮色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