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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终于有了些疲态，从瓢泼转成了绵密的淅沥，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浸饱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王府高耸的檐角上。
洛水河奔涌咆哮的声音，仿佛隔着重重高墙，依旧隐隐地撞在谢昀的耳膜上，成为他养伤日子里挥之不去的背景音。
清晖院的门，被王爷一道严令关得死死的。
名义上是静养，实则是无形的囚笼。
院内的丫鬟小厮，经过那夜王妃的雷霆之怒和王爷的森然警告，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鸟，伺候得愈发小心翼翼，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榻上那位“重伤虚弱”的世子爷。
白日里，谢昀将这“虚弱纨绔”的人设演得淋漓尽致。
药是葛大娘亲手熬的苦汤子，由赵嬷嬷捧着，一勺一勺喂到他嘴边。他皱着眉，嫌苦，扭开头，非得赵嬷嬷好言哄劝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咽下几口，剩下的，趁人不备，悄悄泼进榻边的盆栽里。那盆名贵的素心兰，这几日叶子明显蔫了不少。
点心是王妃亲自吩咐小厨房做的，精致玲珑。
他挑剔地捏起一块，咬一小口，便嫌“太甜腻”、“不够酥”、“火候老了”，随意地丢回盘子里。一盘盘价值不菲的点心，最终大半都进了当值小厮的肚子。
无聊时，他便歪在软枕上，指挥小厮们给他念些市井流传的话本，听到兴处，还拍着榻沿哈哈大笑，笑声里带着刻意为之的轻浮和苍白。
王妃来看他时，他便适时地蹙起眉头，哼哼唧唧地喊着头晕、伤口疼，拉着王妃的衣袖，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般撒娇抱怨养伤的烦闷。
沈王妃每每见他如此，心疼之余，眼底深处那丝疑虑似乎也淡了些许，只当他是真被吓坏了，越发宠溺，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
然而，这看似颓靡荒唐的表象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关于洛水的消息，如同细小的溪流，总能通过各种缝隙，悄无声息地淌进清晖院。
“殿下，您听说了吗？” 负责洒扫的小厮阿贵，年纪最小，也最藏不住话，一边假装擦拭着博古架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一边压低声音，带着后怕的表情，“工部吴大人真被王爷的令牌吓破胆了！听说昨儿个亲自冒雨上了河堤督工，差点被一个浪头卷下去！现在河堤上人山人海，沙袋堆得跟小山似的！”
谢昀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枕边一枚玉玲珑，闻言指尖微顿，眼皮都没抬，懒洋洋道：“哦？吴庸那老东西还没被水冲走啊？命真大。”
语气是惯常的刻薄，仿佛只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趣闻。
午后，赵嬷嬷端药进来时，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欲言又止。
谢昀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嬷嬷这是怎么了？谁又惹您老人家不高兴了？”
赵嬷嬷叹了口气，一边搅动着药碗散热，一边低声道：“老奴……老奴方才听外院采买的李管事说……下游……下游好几个村子的人，都不肯搬！说祖坟在那儿，家当在那儿，官府的人去催，差点打起来！唉……这雨要是再不停……可怎么得了！”
谢昀端起药碗，皱着眉啜了一小口，随即嫌弃地放下，仿佛被这消息败坏了胃口：“一群刁民！不识好歹！淹死活该！管他们作甚！”
他挥挥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这药太苦了，嬷嬷，给我换碗蜜水来漱漱口！”
赵嬷嬷无奈，只得应声退下。
转身时，没看见世子爷低垂的眼眸中，那瞬间掠过的冰寒与焦灼。
刁民？
不，是故土难离，是官府的威信不足！
疏散不力，一旦决堤，便是尸横遍野！工部的动作还是太慢了！
夜，才是谢昀真正的主场。
当王府沉入一片死寂，连巡夜的梆子声都显得遥远模糊时，清晖院主卧内那盏为了安抚世子“夜惊症”而特意留到子时的长明灯，便成了谢昀唯一的光源。
守夜的丫鬟或小厮，通常在外间的矮榻上早己睡熟，发出轻微的鼾声。值夜的护卫，也只在院门附近巡视，不会轻易靠近内室。
确认万无一失后，谢昀才会悄无声息地从锦被中坐起。
动作牵扯到后脑和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闷痛，但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他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走到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
书案上，空空荡荡，只摆着一个博古架，上面放着些精巧的玉器玩物，彰显着主人的“雅趣”。
然而，谢昀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书案最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积满灰尘的暗格里，抽出了几本书。
《论语》、《大学》、《中庸》……崭新的书页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边角挺括，显然从未被翻阅过。这是他回府后第二天，借口“养伤无聊，找点书来垫桌脚”，让赵嬷嬷从王府书库里随意拿来的。
赵嬷嬷当时还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世子爷会要这种书，但很快便释然——垫桌脚嘛，什么书不行？
昏黄的灯光下，谢昀的脸庞一半在光里，一半隐在阴影中，褪去了白日的浮夸和苍白，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他翻开《论语》，崭新的纸张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些陌生的、拗口的古文字，如同天书般排列在眼前。
没有名师讲解，没有系统学习，他只能凭借强大的记忆力和逻辑能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结合现代的语言学知识，分析句式结构；利用历史背景，揣摩微言大义。
遇到完全无法理解的句子，便反复默念，强行记下。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低头看书，后脑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牵扯着神经，带来阵阵眩晕。
手臂和背上的划伤在动作间摩擦着寝衣，带来刺痒和细微的痛楚。眼睛因为过度专注和光线昏暗而酸涩发胀。
但他浑然不觉。
汗水顺着他紧抿的唇角滑下，滴落在崭新的书页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他立刻用袖口小心地擦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窗外，雨声时密时疏。偶尔有巡夜护卫的脚步声在远处响起，谢昀便瞬间凝固，如同石雕，连呼吸都放至最轻，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锐利如鹰，警惕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动。首到脚步声远去，他才重新低下头，继续与那些艰涩的文字搏斗。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这些圣人之言，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空洞的教条，而是他斩断枷锁、踏上通天之路的阶梯！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撬动这个时代规则的力量！
夜复一夜。
书案角落堆积的、用来“垫桌脚”的崭新书本，被一页页翻过，留下汗渍和指痕。
那盏长明灯的灯油，总是在天色将明未明时燃尽，留下一缕袅袅的青烟。
谢昀眼底的血丝越来越重，白日的“虚弱”也愈发显得真切。
但他精神深处的那股火焰，却在寂静的深夜里，被这些冰冷的文字反复淬炼，烧得越来越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