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给了他一个“你懂我”的眼神,随即又苦恼地皱眉:“躲?往哪躲?母妃盯得紧,王府是待不住了。可找个太学究的先生吧,又怕他真较起真来,天天逼着本世子念书,那还不如回府受母妃的唠叨呢!”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仿佛在绞尽脑汁,“最好是……找个名声还行,但性子软和、好糊弄的!能让我在他那儿‘读书’,实际上嘛……嘿嘿,他能睁只眼闭只眼最好!本世子也不亏待他,束脩翻倍给!”
“名声还行,性子软和,好糊弄……” 李铭摸着下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在脑子里飞快过滤着京城里那些教书先生的信息。
忽然,他一拍大腿,“有了!”
“哦?快说!” 谢昀做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城南永宁坊那边,有个姓张的老夫子!” 李铭眉飞色舞,带着一种分享八卦的兴奋,“听说以前在翰林院待过,学问肯定是有的!后来不知怎么得罪了人,被贬出来了,脾气也磨没了!现在开了个小小的私塾,混口饭吃。关键啊——”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压低声音,“这老头儿,出了名的性子软!迂腐!胆小!最怕得罪权贵!只要银子给够,别说睁只眼闭只眼,您就是在他课堂上睡觉、斗蛐蛐儿,他估计连个屁都不敢放!更不敢去王妃娘娘那儿告状!”
谢昀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怀疑的神色:“真有这么好糊弄?学问真有那么好吗?别是个只会招摇撞骗的吧?”
“哎呦我的世子爷!您还不信我?” 李铭拍着胸脯,“学问肯定没问题!当年也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就是人太窝囊!他那私塾离这儿不远,世子爷若是不信,兄弟现在就陪您过去瞧瞧?保管您满意!您就当是……嗯,微服私访,考察考察?”
“好主意!” 谢昀“啪”地一声合上扇子,脸上露出纨绔子弟找到新奇乐子的兴奋表情,“走!现在就去瞧瞧!若真是个软柿子,本世子就在他那儿‘读书’了!省得回府听母妃念叨!”
一行人呼啦啦起身,在王府护卫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出了醉仙楼,朝着城南永宁坊而去。
永宁坊远离皇城,多是些小吏、商贾和普通百姓的居所。
张老夫子的私塾,就在坊内一条僻静小巷的尽头,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院。
院墙斑驳,门扉半旧,门楣上挂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木匾,上书三个朴拙的隶字——“静心斋”。
与醉仙楼的喧嚣浮华相比,这里清冷得如同两个世界。
李铭上前,毫不客气地拍响了门环,砰砰作响。
好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
一个须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身形瘦削的老者探出头来,脸上带着被惊扰的惶恐和疑惑。他看起来六十多岁,面容清癯,皱纹深刻,眼神浑浊却透着一丝旧日读书人的清正,只是那脊背微微佝偻着,透着一股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暮气。正是张夫子——张清源。
“你们……找谁?” 张夫子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警惕,目光扫过门外这群衣着光鲜、气势汹汹的年轻人,尤其是被簇拥在中间、一脸倨傲的谢昀,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无奈。这些膏粱子弟,又来寻什么晦气?
李铭一把将门推开些,大大咧咧道:“张夫子是吧?这位是安南王府的世子爷!听说你学问不错,想来你这儿……嗯,读几天书!” 他故意把“读书”两个字说得怪腔怪调。
安南王世子?!张夫子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躬身行礼。王府世子!这可是他这种落魄老儒绝对得罪不起的庞然大物!
然而,他弯到一半的腰,却对上了谢昀的目光。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
表面上看,是纨绔子弟惯有的傲慢、挑剔和不耐烦。但就在那傲慢的底色之下,张清源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却又异常锐利的东西——像深潭下的暗流,像被重重包裹的锋芒。那眼神扫过他佝偻的脊背、洗得发白的衣袍、简陋的院落,没有鄙夷,没有施舍,反而带着一种……审视?甚至是一丝极淡的……探究?
张夫子行礼的动作僵住了。
他浑浊的老眼,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谢昀的额角——那里,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在略显苍白的皮肤上依然清晰可见。疤痕的形状……不像是摔伤刮蹭,倒像是……被某种尖锐之物划过?而且这世子爷虽然穿着华贵,气色却透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虚浮,身形也比传闻中清减了不少。
他……真的只是来“读书”的?
就在这时,谢昀开口了,语气是十足的纨绔腔调,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行了行了,不必多礼。本世子最近烦闷得很,想找个清净地方看看书,你这地方……虽然破了点,倒也还算安静。”
他踱步走进小院,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院内几棵疏于打理的翠竹,和那间门窗敞开、隐约可见几排简陋书桌的课室。
“听说你以前在翰林院待过?” 谢昀随手从护卫手里拿过一本崭新的《论语》,正是他“垫桌脚”的那本,书页崭新,边角挺括。
他随手翻了翻,动作极其生疏,仿佛从未碰过书本,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嫌弃和无聊,“这玩意儿……真有人能看得进去?之乎者也的,听着就头大!”
李铭等人哄笑起来。
张夫子低着头,浑浊的目光却紧紧盯着谢昀翻书的手指。
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翻书的动作看似笨拙随意,但指尖划过书页边缘时,却带着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本能的稳定和力度。
而且……那书页虽然崭新,但有几处地方,似乎有极淡的、被汗水或油脂浸润过的痕迹?这不像是一个从不看书的人留下的。
“回……回世子殿下,” 张夫子声音干涩,带着久未逢迎权贵的生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老朽……老朽确曾在翰林院行走过几年,只是才疏学浅……”
“行了行了,本世子不关心你才学如何。” 谢昀不耐烦地打断他,将书丢还给护卫,目光重新落在张夫子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本世子就问你一句,本世子若来你这儿‘读书’,可能保证清净?可能……让本世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话问得极其首白无礼,就差把“我要在你这里混日子”写在脸上了。
李铭等人又是一阵哄笑,等着看这迂腐老头的笑话。
张夫子沉默了片刻。
浑浊的目光再次掠过谢昀额角的疤痕,扫过他看似慵懒实则紧绷的站姿,最后落在他那双看似漫不经心、深处却藏着焦灼与野心的眼睛上。
小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良久,张夫子才缓缓抬起头,对着谢昀,极其缓慢、却又极其清晰地躬下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儒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殿下若来,陋室蓬荜生辉。老朽……但求一隅清净,不问窗外是非。殿下……自便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