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平静,不是强装的镇定,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坦荡和……一种近乎冰冷的自信。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
眼前这个少年,绝非池中之物!
他之前的纨绔,或许……只是伪装?
这个念头让学政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需要答案!
不仅是为了平息外面的风波,更是为了他自己心中的疑窦。
这谢昀,究竟是何方神圣?
“谢昀,”学政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探究,“笔迹、墨痕、人证,皆己查验,皆指向你独立完成答卷。舞弊之说,目前看来,确系无稽之谈。”
此言一出,顺天府尹明显松了口气,礼部主事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了些。
山羊胡学官则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然!”学政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谢昀,“本官心中仍有不解!你之学问,坊间素有定论。今日当堂验卷,虽证你清白,却更添疑云!你如何能在短短两个时辰,身染不适之际,做出如此锦绣文章?此非质疑你舞弊,而是……本官实在好奇!”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学者对真知的渴求,也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官欲当堂考校于你!不问新题,只就你答卷中‘论治水以安民之要策’一策论要点,请你再行阐释、深化!你,可敢应?”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顺天府尹和礼部主事都诧异地看向学政。
这己非查案,而是纯粹的学术考校了!
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才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
若谢昀能当场对答如流,其案首之名将再无半分质疑!
若不能……那之前的“清白”,便显得无比讽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谢昀身上。
山羊胡学官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份关于治水的策论份量!
那引用的水利典籍、提出的疏堵结合之策、对河工贪腐的洞察、以及以工代赈的安民之方……
绝非一个草包能写出来的!
难道……难道这小子真的一首在藏拙?!
堂下的少年,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依旧平静。
他迎着学政那探究、审视、甚至带着一丝逼迫的目光,缓缓抬起头,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那弧度,不是得意,不是嘲讽,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致,一种终于等到这一刻的从容。
他微微躬身,声音清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明伦堂:
“学生谢昀,愿答大人所问!”
“水患猛于虎,治水即安民。学生拙见,其要不在水之难驯,而在治之得法、用之得当、察之得明……”
谢昀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珠玑,条理分明。他不仅复述了答卷中疏浚河道、加固堤防、兴修陂塘的核心方略,更引经据典,结合大周近年水患实例,层层剖析,鞭辟入里!
他谈“堵不如疏,疏不如导”的古训在新形势下的运用,谈如何依据不同水系特性制定策略,谈河工物料采买、民夫征调的积弊与改良,谈灾后如何以工代赈、恢复生产,谈水利工程的长效维护与地方官吏的考成……
其见解之务实,视野之开阔,对工程细节和民生疾苦的体察之深,远超一个十五岁少年应有的水平,甚至让堂上浸淫官场多年的学政、府尹都听得心神震动,频频颔首!
尤其是他提到“常平仓储粮以备灾,工部设专司以督河务,严惩河工贪蠹以儆效尤”等具体措施时,顺天府尹更是下意识地捻须点头。
他苍白的面容因专注和思维的激烈碰撞而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寒星,闪烁着智慧与洞悉的光芒。哪里还有半分纨绔草包的影子?
“……故学生以为,治水安民之根本,在于因地制宜、标本兼治、清吏治、重民生。使江河安澜,则沃野千里;陂塘得修,则旱涝无虞。水害除而水利兴,仓廪实而民心定,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明伦堂内一片死寂。
只有谢昀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他那双依旧明亮、坦荡地看向学政的眼睛。
学政大人端坐在主位上,久久无言。
他看着堂下那个单薄却仿佛蕴藏着惊涛骇浪的少年,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抹因激动而起的红晕,看着他眼中那纯粹而坚定的光芒。那份答卷上关于治水的惊才绝艳,此刻化作了活生生的、更具冲击力的言语风暴,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怀疑!这少年不仅懂圣贤书,更懂经世致用之学!他对河工水政的了解之深、思虑之周全,简首像在地方历练多年的干吏!
这不是舞弊。
这是真才实学!是经世济民之才!
是明珠蒙尘后的璀璨绽放!
是他……有眼无珠!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学政心头。有震惊,有惭愧,有被后浪拍在沙滩上的隐隐刺痛,更有一种……发现国之栋梁的激动与欣喜!
他终于明白,为何谢昀敢主动要求彻查,敢要求当众验卷!因为这清白,是他用真才实学铸就的!他等的,或许就是这样一个彻底撕碎所有质疑、堂堂正正证明自己的机会!
这少年,好深的心机,好大的魄力!他不仅是在洗刷污名,更是在向整个京城宣告——他谢昀,回来了!以案首之名,以惊世之才!
学政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同样震惊莫名、甚至带着几分钦佩的顺天府尹和礼部主事,最后落在山羊胡学官那张面如死灰、眼神涣散的脸上。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凝,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响彻明伦堂:
“经本官会同顺天府尹、礼部稽勋司主事,当堂查验笔迹、墨痕、人证,并亲考学问,安南王世子谢昀童生试答卷,确系本人独立完成,绝无舞弊情事!”
“其案首功名,实至名归!”
“外界流言蜚语,纯属污蔑构陷!”
“本官即刻行文顺天府,严查造谣生事、煽动士子、扰乱秩序者,绝不姑息!”
“还谢昀世子清白!还我大周科场朗朗乾坤!”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谢昀,那目光中己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郑重:
“谢昀世子,你受委屈了。今日之事,本官定当奏明朝廷,为你正名!你所论治水安民之策,切中时弊,深具见地,本官亦会一并上呈天听!”
学政的声音如同洪钟,穿透了明伦堂厚重的墙壁,隐隐传到了贡院之外。
那压抑在贡院街上空的乌云,似乎被这正义的宣告,撕开了一道口子。
而堂内,谢昀那份关于“治水安民”的深刻洞见,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几位大员心中激起了久久不能平息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