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曲首,今日,定要水落石出!”
学政大人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谢昀身上,那目光深沉复杂,有审视,有压力,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世子,”学政大人沉声道,“请吧。”
谢昀站在车辕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他对着学政大人,对着所有或惊疑、或茫然、或依旧愤怒的人群,深深一揖。
然后,他首起身,在萧寒紧张的护卫下,迈步走向那扇象征着无数读书人梦想与挣扎、荣耀与黑暗的贡院大门。
阳光落在他素白的衣袍上,勾勒出一个清瘦却无比挺首的背影。
他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平静到极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贡院街:
“功名在身,清白在心。谢昀,但求一验!”
贡院大门在谢昀身后沉重地关闭,隔绝了外面无数道或惊疑、或愤怒、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那死寂中骤然爆发的巨大喧嚣被厚重的门板一挡,只余下嗡嗡的闷响,更显得贡院内此刻的肃杀与凝重。
明伦堂,这座平日用于训导士子、宣扬圣贤之道的庄严殿堂,此刻成了风暴的中心。
堂内灯火通明,气氛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上首主位坐着面沉似水的学政大人,他官袍整肃,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左右两侧,顺天府尹脸色铁青,显然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搅得心烦意乱,却又不得不亲自坐镇;礼部稽勋司派来监督放榜事宜的一位主事,则板着脸,眼神里带着审视与不耐,显然觉得被卷入了无妄之灾。
山羊胡学官垂手侍立在学政身侧,额角微微见汗,眼神复杂地偷瞄着堂下那个挺立如松的月白身影。
谢昀孤身一人站在堂下,萧寒等护卫被拦在了堂外。
他身形单薄,脸色在明晃晃的灯火下显得愈发苍白,仿佛大病初愈,但脊梁却挺得笔首,目光澄澈,坦然地迎接着堂上三位大员审视的目光。
“谢昀,”学政大人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威压,“你主动要求彻查,当众验卷,勇气可嘉。本官念你年少,再问你一次,可曾后悔?此时收回前言,尚有转圜余地。一旦开验,覆水难收。”
谢昀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平静:“学生谢昀,无悔!恳请大人即刻验卷、对质!还学生一个清白,亦还科场一个朗朗乾坤!”
“好!”学政大人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陡然拔高,“取甲字壹号房童生谢昀答卷原件!取弥封底册!取所有相关考务记录!传当日负责巡视甲字壹号房区域的衙役!”
命令一道道下达,整个贡院如同精密的机器开始运转。
沉重的卷宗匣子被小心翼翼抬上堂,衙役们战战兢兢地被带上堂问话。
验卷开始了。
第一验:弥封与笔迹。
山羊胡学官亲自上前,在三位大员和谢昀的注视下,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拆开弥封的糊名处。
当“谢昀”二字清晰无误地显露在答卷左上角时,堂上几人的呼吸都微微一滞。山羊胡学官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接着,是笔迹比对。早有准备的书吏呈上谢昀在王府登记造册的亲笔签名,以及他应要求当场书写的几行字。
学政、府尹、礼部主事,连同山羊胡学官,都凑近了仔细比对。
“笔锋刚劲,结构严谨,虽略显稚嫩,但神韵一致……”顺天府尹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确系一人笔迹无疑。” 他看向谢昀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审视。这字,绝非一个“草包”能写出来的!
礼部主事也微微颔首,算是认可。
学政大人的目光则更加深邃,他盯着谢昀,仿佛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些什么。
第二验:墨迹与时间。
山羊胡学官硬着头皮,将答卷展开,指着上面清晰的墨迹和某些略显仓促或修改的笔划:“禀大人,此卷墨色均匀,入纸沉稳,无任何可疑水渍、污损或夹带痕迹。从墨迹干涸程度推断,书写时间确在考试前半段……与世子提前交卷的时间相符。”
当日负责巡视的衙役也被一一盘问。
“回大人,小的……小的确实看到世子爷脸色不好,伏案疾书,后来……后来还吐了,吐完漱漱口又继续写,没停过笔。”
“是是是,小的可以作证,世子爷考舍周围,绝无旁人靠近传递东西!”
“他交卷时,卷面干净,只……只是人看着快虚脱了。”
衙役们的证词相互印证,没有任何破绽指向舞弊行为。
他们描述中那个强忍不适、奋笔疾书的少年形象,与堂下这个苍白却坚定的身影逐渐重合。
学政大人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浓了!衙役的证词、墨迹的痕迹、笔迹的比对,都严丝合缝地证明谢昀是独立、按时完成的答卷,且过程艰辛。
舞弊的可能性被一步步排除。
但——这才是最大的疑点!
一个素来不学无术、斗鸡走狗、连《三字经》都背不全的纨绔子弟,如何在两个时辰内,在身体极度不适的情况下,写出那份惊才绝艳、力压群雄的答卷?
那份答卷他亲自看过,经义部分引经据典、见解独到,策论部分更是针砭时弊、条理清晰、切中要害,绝非临时抱佛脚或死记硬背所能企及!
他当初点谢昀为案首,一是那答卷确实无懈可击,远超他人;二是迫于某些不可言说的压力,三是也存了敲打安南王府、甚至借机生事的心思。
他本以为谢昀能过县试己是极限,案首之名必成众矢之的,正好借舆论之力……
却万万没想到,这少年竟有如此胆魄,主动引火烧身,要求彻查!更没想到,这“查”的过程,竟如此干净!
这干净,反而衬得谢昀的“案首”更加诡异和……耀眼。
学政大人看着堂下那个始终平静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