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考题回归相对平稳的经义。题目出自《礼记·大学》:“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
经历了昨日策论那场耗尽心神、甚至呕血的鏖战,谢昀的身体己极度虚弱,脸色苍白如纸,握着笔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却比昨日更加沉静、更加坚定。如同激流过后沉淀的深潭。
他没有被身体的虚弱打倒,反而因昨日的倾力一搏而心境澄明。这道关于“齐家治国”的题目,看似中庸,却暗含修身齐家与治国理政的深刻关联。
他提笔,笔锋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治国如筑台,齐家乃基石。家之不齐,如基之未夯,纵有凌云之志、经天纬地之才,亦如沙上筑塔,倾覆只在须臾!何也?一室尚不能治,焉能理万民之纷纭?骨肉尚不能和,焉能调百官之龃龉?私欲尚不能克,焉能秉天下之公器?”
开篇以筑台为喻,形象点明齐家是治国的基础,逻辑清晰有力。随即三句反问,层层递进,气势磅礴,首指核心——“家之不齐”者,在治家能力(理万民)、协调能力(调百官)、个人品德(秉公器)上皆有根本缺陷,根本不具备治国资格!
“昔桀纣之亡,非亡于敌国,亡于宫闱之乱、骨肉相残、私欲滔天也!家室如沸鼎,焉有余暇顾念天下苍生?而尧舜之兴,必自‘克明俊德,以亲九族’始。九族既睦,则家和;家和则气顺,气顺则心正,心正则意诚,意诚而后身修,身修而后方可言治国平天下!此《大学》之纲目,昭昭如日月!”
引经据典,正反对比。以桀纣亡于内乱的反例,和尧舜起于“亲九族”的正例,雄辩地证明了齐家对治国的决定性作用。并巧妙串联起《大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完整链条,将题目提升到儒家核心政治的高度,显示出深厚的经学功底和宏阔的视野。
“故曰:欲治其国者,必先齐其家。非虚言也,乃铁律!为君者,当以孝悌仁爱治家,垂范天下;为臣者,当以忠信礼义持家,无愧君民。家齐则风正,风正则俗美,俗美则国安!此乃治国之根本,万世不移之理!”
收尾再次强调“齐家”是“治国”不可逾越的铁律,并分别对“君”与“臣”提出齐家的具体要求,最终将齐家上升到“正风俗、安国家”的高度。
论证严密,层层递进,结论水到渠成,无可辩驳。
相较于昨日策论的锋芒毕露、石破天惊,这篇经义更像一块经过千锤百炼的磐石,沉稳、厚重、根基扎实。虽无惊人之语,却处处透着对经典的深刻理解和圆融贯通,展现出一种返璞归真、大道至简的成熟气度。
当最后一笔落下,考试结束的梆子声响起。谢昀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书案上!
殷红的血迹,缓缓从磕破的额角渗出,与他呕在心帕上的那抹暗红,刺眼地交织在一起。
“世子!” 守在号舍外不远处的萧寒,透过矮门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就要冲进来!
而此刻,负责收卷的衙役也正走到甲字叁号房前。
他先是被谢昀号舍内相对“舒适”的环境和残留的奇异香气惊了一下,随即看到昏倒在书案上、额角渗血的谢昀,以及书案上那字迹工整、墨迹未干的厚厚答卷,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尤其是当他目光扫过那份字字如刀、力透纸背的策论答卷时,即使他只是个粗通文墨的衙役,也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磅礴气势和惊人才华!再看看这位为了答完考卷而昏厥的世子爷……
衙役心中巨震,小心翼翼地收起答卷,看向谢昀的目光,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
他连忙招呼同伴和冲进来的萧寒:“快!快叫大夫!世子爷晕倒了!”
贡院内的骚动,因谢昀的昏厥而达到顶点。
不断有考生想要探头张望,都被巡逻的差役给何止了,一时间贡院内都是衙役彼此起伏的呵斥声:“不要交头接耳”“东张西望探出号舍者以舞弊论处”“回去”“说你呐”。。。。。。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安南王世子,为了这场关乎生死荣辱的府试,是真的拼上了性命!
而他那份呕心沥血、字字千钧的答卷,尤其是那篇石破天惊的《盐铁策》,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其引发的震荡,才刚刚开始。
当这些答卷被誊抄密封,送到阅卷官案头时,必将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暴!
谢昀的名字,将不再仅仅与“案首”和“赌约”相连,更将与一场可能震动朝野的“盐铁新策”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贡院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疲惫不堪、形容憔悴的考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然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大门内侧那令人心悸的一幕牢牢攫住!
数名衙役和王府护卫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副担架抬出。
担架上,谢昀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灰,额角包裹的纱布上,殷红的血迹刺目惊心!
他如同一个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玉人偶,在深秋的寒风中显得格外脆弱。
更令人揪心的是,他胸前素白的中衣上,赫然浸染着一大片暗红色的、己然干涸的血迹!那是呕心沥血的证明!
“世子!”
“昀儿!”
凄厉的呼喊划破长空!
早己在贡院外焦急等候的沈王妃,看到儿子的惨状,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晕厥!
幸得身边嬷嬷死死扶住。她挣脱搀扶,踉跄着扑到担架前,颤抖的手想抚摸儿子冰凉的脸颊,却又怕碰碎了般缩回,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我的儿啊!你怎么了?你别吓母妃!太医!快叫太医啊!”
王府总管脸色铁青,指挥着护卫迅速将担架抬上早己备好的、铺着厚厚软褥的暖轿马车。
萧寒双目赤红,按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如同受伤的孤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任何一丝异动都可能引来他雷霆般的反击。
张夫子闻讯赶来,看到谢昀的模样,老泪纵横,捶胸顿足:“是老夫之过!是老夫逼你太甚啊!”
现场一片混乱、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