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SOS”刻痕在岩壁的阴影里凝固,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也像一面无声的旗帜。陈屿瘫在刻痕之下,浑身脱力,右手掌心火辣辣的刺痛混合着石屑嵌入的麻痒,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闷痛和左腿的钝痛。洞内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在岩壁间回荡。
发泄过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却没有了之前的绝望。那声耗尽全力的咆哮,似乎也吼出了积郁在心底的冰渣。他撑起身体,目光扫过岩壁上那三个由鲜血短暂染红、此刻在昏暗光线下呈现暗褐色的字母。它们不再仅仅是求救的信号,更成了他此刻存在的锚点——一个工程师,一个幸存者,一个不肯沉沦的“陈”。
他艰难地爬到陈默身边。昏迷中的巨人呼吸依旧微弱而灼热,左肩伤口散发出的腐臭味如同宣告死亡的倒计时。陈屿的心沉了沉,但这次没有恐慌。他伸出手指,再次探向陈默的脖颈。脉搏依旧微弱,但至少……还在跳动。
“陈默,”他嘶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是在确认,也像是在承诺,“你叫陈默。你是工程师。我也是。我们……都要活下去。”
没有回应。陈默深陷的眼皮纹丝不动。
陈屿不再等待。时间就是陈默的生命,也是他自己的希望。他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开始像一个工程师面对一个濒临崩溃的系统一样,冷静地评估现状、制定方案。
第一步:生存基点——安全、水源、火。
洞穴目前是唯一安全的庇护所,但洞口防御太薄弱。他拖着伤腿,将散落在洞口附近的、相对粗壮沉重的枯枝拖进来,用藤蔓和韧性极强的树皮纤维(他之前收集的)将它们交叉捆绑,加固在藤蔓屏障后面,做成一道简陋但比之前结实得多的“栅栏门”。做完这些,他几乎再次虚脱。
水源是燃眉之急。他拿起那个椰子壳“锅”,再次冒险到洞口收集宽大叶片中心的雨水。这一次,他收集了半锅。看着浑浊的水,他眉头紧锁。首接饮用和清洗伤口风险太大。他想到了火堆。
篝火早己熄灭。他摸索着找到燧石和火绒(浸油藤蔓碎屑)。模仿野人陈默钻木取火的动作笨拙而艰难,左手虎口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木棍。失败了几次后,他终于看到一缕青烟,小心翼翼地吹燃成微弱的火苗!他像守护珍宝一样护着火苗,点燃了干燥的引火物,篝火重新燃起!
他将半锅浑浊雨水架在火上煮沸。看着翻滚的气泡,陈屿第一次感受到“消毒”这个文明概念带来的安全感。水沸腾后,他小心地撇掉浮沫,让水稍微冷却。
第二步:伤口处理——清创、换药、引流。
他用煮沸后冷却的温盐水(海盐是之前收集的),浸泡撕下的、相对最干净的布条(用火燎过边缘),小心翼翼地清洗陈默左肩的伤口。脓血和坏死的腐肉被一点点清理掉,露出深处暗红色的肌肉和惨白的骨茬。恶臭依旧,但清理后的创面清晰了许多。陈默在剧痛中无意识地抽搐、闷哼。
陈屿没有停下。他想起日记里提到陈默懂草药。他翻出之前陈默采集回来的、还没来得及用完的深绿色草药原料,和自己找到的那种宽叶多汁植物。他用石块仔细捶打,混合捣烂成糊状。这一次,他特意将糊状物捣得更细,去除大块纤维。
敷药前,他盯着那深可见骨的创腔。感染太深,药糊敷在表面效果有限。一个念头闪过——引流。没有纱布条,他找到一种相对光滑、坚韧的细长草茎,用煮沸的盐水反复浸泡,然后小心地、试探性地将几根处理过的草茎,一端轻轻探入创腔深处几个脓液积聚的位置,另一端留在外面。然后,才将新捣好的、气味依旧浓烈的深绿色草药糊厚厚地、均匀地覆盖在整个伤口上,连同那些引流的草茎根部一起包裹住。
“希望能把脏东西引出来……”陈屿喃喃自语,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处理完陈默,他才顾上自己。左腿的伤口在反复奔波和用力下,又有些红肿渗液。他用同样的温盐水清洗,敷上捣烂的宽叶植物糊。清凉感稍微缓解了疼痛。
第三步:食物与能量——储备与效率。
饥饿感像钝刀子割肉。洞壁上挂着的风干肉条是重要储备,但不能坐吃山空。他需要更稳定、更安全的食物来源,减少对高风险狩猎的依赖。
他想起沉船沼泽附近的贝类。相对安全,营养丰富。他需要容器。目光落在角落那张属于他的、厚实的野猪皮上。一个计划成形。
他强撑着身体,用骨针(己折断,只剩半截尖头)和坚韧的筋腱线,开始笨拙地缝制猪皮。这一次,目标明确——一个结实的大口袋,一个水囊。针脚依旧歪斜丑陋,但他异常专注,力求每一针都尽量紧密。缝制过程中,他不断思考着陷阱:利用柔韧的藤蔓制作套索陷阱捕捉小型动物?在溪流缓水处设置鱼梁(用石头堆砌引导鱼群的简易坝)?需要更趁手的工具。
几天在高度紧张和体力透支中过去。陈屿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洞穴里忙碌:定时给陈默喂煮沸过的温水(用叶子卷成漏斗状小心滴入);更换伤口敷料,观察引流草茎是否带出脓液(效果微弱,但似乎没恶化);加固洞穴防御;收集柴火;缝制皮囊;用石片和硬木尝试打磨更锋利的切割工具。
他不再沉默。每一次靠近陈默,每一次给他喂水换药,陈屿都会清晰而缓慢地说话。
“陈默,喝水。”
“换药了,会有点痛,忍着点。”
“今天外面天气不错,风从东南来。”
“我做了个口袋,能装东西了。”
“你看这火,是我们生的。”
他不再期待回应,只是固执地、一遍遍地将语言灌入这片死寂。这是对抗遗忘的战争,也是他维持自己理智的锚链。
变化发生在第五天的傍晚。陈屿正在给陈默喂水。当他像往常一样,清晰地说出:“陈默,张嘴,喝水。”时,昏迷中的巨人,那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短促的“呃……”。
不是痛苦的呻吟!更像是一个试图模仿音节的无意识尝试!
陈屿的动作瞬间僵住!心脏狂跳!他屏住呼吸,凑得更近,眼睛死死盯着陈默的脸。
“陈默?你能听见吗?陈默?”
陈默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但那绝不是风吹或光线造成的错觉!
紧接着,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击中陈屿!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差点打翻手中的水!有效!他的呼唤,他的坚持,有效!
“陈默!是我!陈屿!你叫陈默!工程师!记得吗?!”陈屿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下意识地抓住了陈默那只微微动弹的右手。
这一次,触碰似乎引起了更强烈的反应!陈默的眉头痛苦地皱起,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咕噜声,右手猛地往回抽了一下!虽然力量微弱,但那是一种清晰的、带着抗拒意味的肢体反应!不再是完全的植物状态!
“好!好!有反应就好!”陈屿没有因为对方的抗拒而失落,反而更加兴奋!抗拒,意味着感知的恢复,意味着“人”的意识在挣扎着回归!他松开手,不再强迫触碰,只是更近、更清晰地重复:“陈默!陈默!”
他需要更强烈的刺激!更清晰的关联!日记!那本日记!
陈屿立刻从怀里掏出那本用兽皮碎片小心包裹着的日记本。他翻到记载着“工程师”、“陈”和“刻东西”的关键几页,将泛黄脆弱的纸页凑到陈默眼前。
“看!陈默!这是日记!‘王’写的!上面有你!‘工程师’!‘力气很大’!‘刻东西’!你看这些刻痕,是不是你刻的?”他指着日记上描述刻痕的文字,又急切地指向岩壁上陈默刻下的海浪和太阳符号,最后,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日记本上那个被血染透的、巨大的“SOS”上!
“SOS!求救!我们都要活下去!离开这里!”陈屿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坚定。
陈默浑浊的眼睛在纸页和岩壁之间茫然地转动着。那巨大的“SOS”血字似乎刺激到了他。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一些,喉咙里的咕噜声更响,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空白,似乎有极其混乱的碎片在搅动、冲撞。他的右手再次无意识地抬起,颤抖着,似乎想触碰那血红的字母,又无力地垂下。
陈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变化!他立刻改变策略,不再试图唤醒对方对“陈默”这个名字的记忆——这个名字对现在的他太陌生。他指向日记里反复出现的称呼:
“工程师!看!工程师!你!你是工程师!陈工!”
“工程师”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陈默浑浊的意识里激起了比名字更强烈的涟漪!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更清晰的、带着巨大困惑和痛苦的“呃啊——!”声!他的眼睛死死地、极其艰难地聚焦在陈屿的脸上!不再是茫然,而是一种充满了混乱、挣扎、仿佛要从万丈深渊中挣脱出来的巨大痛苦!
“陈工!你是陈工!”陈屿迎上那痛苦挣扎的目光,毫不退缩,声音斩钉截铁!“我是陈屿!我也是工程师!我们一起活下去!离开这里!相信我!陈工!”
“陈…工……”一个极其嘶哑、破碎、如同砂轮摩擦铁锈的声音,极其艰难地从陈默干裂的嘴唇里挤了出来!虽然模糊不清,但那两个音节,却无比清晰!
陈屿瞬间呆住了!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成功了!他撬开了那扇紧闭了不知多少年的门扉!
“对!陈工!陈工!”陈屿激动地连连回应,声音哽咽,“坚持住!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陈默在吐出这两个字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神中的挣扎迅速褪去,再次被巨大的疲惫和茫然覆盖,眼皮沉重地合上。但那一声模糊的“陈工”,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洞穴里的沉沉死气!
陈屿看着再次陷入昏睡的陈默,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药渍、血污和泥土的双手,最后目光落在岩壁上那个巨大的、染血的“SOS”上。
希望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它有了声音,有了一个模糊的称谓——陈工。
前路依然漫长,生存依然艰难,伤口依然威胁着生命。但此刻,陈屿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他要治好陈工的伤。他要让陈工重新“回来”。他要在这座孤岛上,建起一个能支撑他们活下去、等到救援的据点。
工程师的思维开始高速运转:更坚固的庇护所?更稳定的水源净化系统?更有效的食物获取和储存方式?如何利用沉船残骸里的资源?如何制作更精良的工具?
他走到篝火旁,拿起一根烧黑的木炭。借着火光,他在旁边一块相对平整的岩壁上,开始勾勒。线条歪歪扭扭,却勾勒出一个简陋却清晰的轮廓:一个带烟囱的泥砖灶台,旁边是一个储水过滤池的草图,下方还画着几个套索陷阱和鱼梁的示意图。
月光艰难地透过藤蔓缝隙,洒在陈屿专注勾画的侧脸上,也洒在岩壁那染血的求救信号和陈默刻下的原始符号上。过去与现在,绝望与希望,野性与文明,在这方小小的洞穴里,在摇曳的火光下,被一个不肯放弃的灵魂,用粗糙的木炭和染血的刻痕,艰难地连接在了一起。
活下去。有尊严地活下去。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