炖肉的醇香混杂着熏鱼的气息,在洞穴里氤氲不散,凝结成一种名为“生计”的暖雾。篝火旁,陈默那只布满老茧的右手,依旧笨拙地握着一小块温热的熏兔肉,缓慢而专注地咀嚼着。每一次撕咬,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满足的低微咕噜声,不再是痛苦的呻吟,更像一头餍足的野兽在炉边打盹时的轻哼。
陈屿靠在岩壁上,看着这一幕,疲惫的眉眼间也难得地舒展出一丝松弛。食物带来的慰藉是原始而强大的,它滋养着身体,也悄然软化着被岁月和孤寂冰封的心防。他将最后一口肉汤咽下,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食道,带来一种踏实的饱足感。目光扫过岩壁上的刻痕与草图,最终落在那几块烧制成功的红砖上。
庇护。安全。这念头比食物更迫切地冒了出来。藤蔓编织的栅栏门在风中吱呀作响,昨夜一只不知名的野兽在洞口逡巡的低吼犹在耳边。原始的岩洞阴冷潮湿,对陈默的伤口恢复是持续的威胁。他需要一个更坚固、更干燥、更能称之为“家”的所在。
砖。更多的砖。还有……屋顶。
天光初透,陈屿便带着沉重的猪皮口袋和骨锯出发。目标依旧是那片深褐色的黏土沉积层。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表层的挖掘。他用骨锯的燧石刃口当作锹,沿着昨天挖出的浅坑向深处掘进。深层的黏土更加紧实,挖掘的阻力倍增。每一次下“锹”,都需要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去踩踏骨锯柄,虎口震得发麻,左腿的旧伤在反复发力下发出清晰的抗议。汗水很快浸透了本就褴褛的衣衫,混合着溅起的泥浆,让他看起来像个泥塑的怪物。但他心无旁骛,只专注于将一块块深褐色的“希望”塞满口袋。
返程途中,他特意绕到溪流边。目标不再是鱼,而是溪床里那些大小均匀、相对圆润的鹅卵石。这是地基的关键。他忍着溪水的冰冷,弯腰在浅滩处挑选、搬运。沉重的石头压得他步履蹒跚,呼吸粗重。
回到洞穴,陈默己经醒了,正靠着岩壁,目光依旧有些呆滞,但更多地是落在洞口那缕透进来的天光上,似乎对外界有了些许好奇。他那只受伤的左臂依旧僵硬地放在身侧,但敷药的部位看起来相对干燥。
“陈工,醒了?”陈屿放下沉重的口袋和石头,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今天搬石头,累坏了。”
陈默浑浊的眼珠转向陈屿,又落在他搬回来的那堆湿漉漉的石头上,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困惑。
陈屿顾不上解释太多。他立刻投入到“基建”中。选址在洞穴入口内侧稍高一点、相对干燥的平地。先用粗壮的木棍夯实地面。然后开始垒地基——将挑选好的鹅卵石一层层紧密地堆砌、敲打严实,利用石头的自重和相互的咬合形成稳固的基础。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石头上,摔成八瓣。腰背酸痛欲裂,但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反复搬运、调整、敲打。基础的水平至关重要,他利用简易的水平装置(一截灌了水的透明中空植物茎秆)反复校准。
地基初具规模时,日头己经偏西。他拿出昨天阴干好的新一批泥坯。这一次,他更有经验,泥坯的厚薄均匀度好了不少。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搬进昨天垒好的简易灶膛。引火,添柴,控制火候。有了上次的经验,他更加专注地观察火焰和泥坯颜色的变化,适时调整柴火的位置和通风。橘红色的火焰包裹着泥土,如同在进行一场沉默而神圣的仪式。
烧砖的间隙,他没有停歇。水源净化是下一个重点。他搬起一块烧制好的红砖,走到陈默身边。
“砖,热的。”他蹲下身,将那块尚有余温的红砖轻轻贴在陈默那条敷着草药、相对完好的右小腿外侧。
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陈默的身体先是本能地一僵,随即,那僵硬的肌肉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他没有看陈屿,只是低下头,浑浊的目光落在紧贴着自己小腿的那块暗红色物体上。那持续散发的、温和的干热,似乎驱散了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感。他那只一首无意识放在温热旧砖块上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带着巨大的迟疑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探索欲,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新砖块粗糙的表面。
指尖划过凹凸不平的纹理。没有收回。
陈屿的心微微一颤。他拿起另一块烧好的砖,放在陈默另一条腿边,然后起身,去溪边打水。
水源净化系统需要容器。椰子壳“锅”容量太小,且易漏。他想起沉船里那些巨大的、锈蚀的金属容器,但搬运是巨大的挑战。眼下,他需要一种更易获得的材料——陶。
他挖出新鲜的黏土,加入更多细沙和碾碎的贝壳粉(增加强度和耐火性)。这一次,他不再追求泥砖的方正,而是专注于塑形。他尝试模仿记忆中陶罐的形状,将一大团黏土在石板上反复拍打、揉捏成一个厚实的泥饼,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手在中心按压、旋转,试图塑出凹陷的罐身。动作笨拙,泥胚边缘不断开裂。他加入更多的水,调整黏度,耐心地修补裂缝。失败数次后,一个歪歪扭扭、厚薄不均、勉强能看出罐子轮廓的泥胚终于成型。他将其小心放置在阴凉处,覆盖上的树叶。
傍晚,新一批砖烧好了。成功率高了很多,只有边缘两块因堆叠太近而开裂。陈屿将几块红得透亮的砖块拨出余烬,小心地堆放在刚垒好的石头地基上。粗糙的红砖压在圆润的鹅卵石上,带着烈火淬炼后的温度,一种人造的秩序感,开始在这蛮荒的洞穴里艰难地萌发。
陈默的目光被那堆砌的砖块吸引。他看着陈屿将一块块暗红色的东西搬来,垒高。一种模糊的、关于“建造”的概念碎片,似乎在他沉寂了太久的意识深处,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他那只完好的右手,无意识地模仿着陈屿搬砖的动作,在身侧的干草上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又放下。
陈屿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他累得几乎虚脱,靠在岩壁上喘息。目光扫过陈默腿边的两块红砖,又看向洞口那堆刚刚烧好、散发着热量的新砖。一个念头闪过。
他挣扎着起身,拿起一块烧得最透、最平整的新砖。走到角落那个盛着清水的椰子壳“锅”旁。他俯下身,小心地将那块平整的红砖,缓缓地、倾斜着,探入水中。
水面被扰动,荡开一圈圈涟漪。
陈屿调整着砖块的角度,让它平滑的那一面,正好对着水面。
篝火的光芒在洞口跳跃,一部分光线被水面反射,投射在浸入水中的砖块光滑面上。水面渐渐平静,形成了一面……极其模糊、扭曲、但确凿无疑的“镜子”!
砖块的暗红色表面,在水波的晃动和光线的折射下,映照出一个晃动、变形、如同鬼魅般的倒影轮廓——那是陈屿自己疲惫而脏污的脸庞。
他深吸一口气,端起这个简陋的“水镜”,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到陈默面前。
“陈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将水盆轻轻放在陈默身前的空地上,调整角度,让篝火的光能最大限度地照亮水面,“你看……水里。”
陈默茫然的目光从垒起的砖块移到眼前的水盆。平静的水面倒映着洞口摇曳的藤蔓缝隙和洞顶嶙峋的岩石阴影。他的目光在水面上游移,带着惯常的、对光影变化的迟钝反应。
陈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水面。
涟漪荡开,模糊了倒影。但就在水面即将恢复平静的刹那,篝火的光芒正好清晰地穿透涟漪的缝隙,将陈屿手中那块浸入水中的红砖光滑面照亮!一个晃动、扭曲、但清晰度骤然提升的倒影——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眼神疲惫而锐利的男人面孔——瞬间映入了陈默浑浊的眼瞳!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
他那双浑浊的、如同蒙尘古井般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在火光下急剧收缩!目光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水面那个扭曲的倒影上!那倒影里凌乱的须发,深刻的皱纹,古铜色的皮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呃……啊……”一声短促、嘶哑、充满了巨大惊骇和混乱的吸气声,猛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他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怪物,身体剧烈地向后一缩,背部重重撞在冰冷的岩壁上!那只完好的右手下意识地抬起,颤抖着,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抗拒,猛地挥向水面!
哗啦!
水盆被打翻!浑浊的水泼洒一地,那块作为镜面的红砖也滚落一旁,沾满泥污。
陈默蜷缩在角落,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混乱和惊恐!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滩水渍和滚落的砖块,仿佛看到了来自地狱的幻影!
陈屿的心沉了下去,巨大的失望涌上心头。他太心急了?这冲击……太大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上前安抚时,陈默那混乱惊恐的目光,在扫过地上那滩水渍后,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法控制的、病态般的吸引力,移向了自己那只抬起的、布满老茧和伤疤、沾着水渍的右手!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目光顺着粗壮的手臂上移,掠过破烂的兽皮,落在自己的、同样布满伤疤和厚实肌肉的肩膀上……然后,极其艰难地,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滩倒映着洞口微光的水渍上——虽然破碎模糊,但水光中依旧隐约扭曲着他身体的一部分轮廓!
巨大的、无声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自己这具躯壳!这具被岁月、孤寂和生存磨砺得如同岩石般粗糙、与野兽无异的身体!
他不再嘶吼,不再挣扎。只是呆呆地、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目光在破碎的水光和自己粗糙的双手之间反复游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茫然、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认知。
陈屿默默地捡起水盆和那块红砖,用布擦干。他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打来清水,将红砖小心地放好,调整角度,让水面再次平静。这一次,他没有催促陈默去看,只是将那盆水,静静地放在离陈默不远、篝火能照亮的空地上。
水面平静下来,洞口的光影和岩石的轮廓再次清晰倒映其中。
陈默依旧蜷缩着,但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地瞥向那盆水。每一次瞥视,都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理解的困惑。
陈屿添了根柴,火焰升高,将洞穴照亮了几分。他拿起那本日记,翻到中间一页,上面有“王”潦草画下的、沉船搁浅在沼泽边的简笔画。他将日记本摊开,放在陈默能看到的地方。
“陈工,”他指着日记本上的画,声音低沉而清晰,“船。沉了。在沼泽那边。很大。我们……是从那里来的。”
他不再看陈默的反应,转身开始整理新烧好的红砖,将它们一块块小心地垒在石头地基上。粗糙的红砖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洞穴里,如同时间缓慢前行的脚步声。
水面平静如镜。
砖块在无声堆砌。
而一个人破碎的倒影和关于“船”的模糊记忆,正在这微弱的火光下,在另一双浑浊而惊骇的眼睛里,掀起一场无声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