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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兵戈铿锵，牛大力呛出的浑浊江水在船板上蜿蜒，拖出污浊的湿痕。几个水兵见人己无碍，便散开归位，只留他一人湿淋淋地瘫坐在冰冷的甲板上。劫后余生的沉重喘息混着肺腑火烧火燎的灼痛，像破风箱一样在他胸膛里拉扯。
他抬起头，透过被水黏成一绺绺的额发，急切地寻找那抹纤细倔强的身影。
找到了。
就在几步之外，船侧栏杆边。罗钰瑶浑身湿透，裹在那件宽大破旧的男子衣袍里，更显得伶仃无助。寒风卷着水汽，吹得她未束紧的湿发胡乱拍打着脸颊颈项。但她一动不动，背对着甲板上惊魂甫定的人们，面朝烟波浩渺、浊浪翻涌的湘江。
她的侧影凝固如礁石。
不是喜悦，也不是放松。那双曾被冰封、也曾被巨大恐惧撕裂的眼眸，此刻是空的。如同枯井，倒映着脚下奔腾不息、吞没一切的浑浊江浪，深不见底。先前掐进麻绳勒出血痕的指尖无力地垂在身侧，还在微微颤抖，细小的水滴顺着指尖坠落，砸在脚下湿漉漉的甲板上，悄无声息。
只有紧贴在她怀里的小雪，能感觉到姐姐那看似静止的身躯里，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那是对牛大力死里逃生的后怕？是尊严被碾碎后的茫然？还是对前路的绝望？或许兼而有之。她把自己放逐在这片涛声之中，拒绝对话，拒绝安抚，甚至拒绝回头看一眼那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
牛大力心头猛地一揪。冰冷刺骨的水气似乎再次包裹了他。他喉咙里还在火辣辣地痛，舌根都是泥沙的涩味，却挣扎着想开口。他想说“没事了”，想问她一句“你可好”，想……解释些什么。他用手肘支着沉重的身体，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冰凉的甲板刺激着麻木的腿脚，他吸了口气，试图站起——
“老实待着！”
一声冷硬的断喝如同鞭子抽来！
斜刺里，一柄硬木柄、裹了铁头的短矛“咚”一声杵在他身前的甲板上，挡住了他的去路。那正是之前指挥救援的把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军人特有的铁血冷硬。他扫了一眼船上还挤着不少劫后余生的难民，目光回到牛大力身上，带着公事公办的严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刚捡回条命就安生点！船上贵人不少，惊扰了哪个你吃罪不起！让你待着就待着！” 语气不容置疑。
牛大力抬起的动作僵住了。矛尖上冰冷的寒光和他脸上那尚未消肿的掌痕同样刺目。他张了张嘴，一股浓重的铁锈般的腥味涌上喉头，最终只在寒风里呵出一团微弱的白气，一个字也没能挤出来。他无力地垂下头，手撑在膝盖上，宽厚的肩背佝偻着，仿佛有千钧重担压下，每一滴水珠从他湿透的头发、破败的衣衫上滚落，都带着沉滞的声响。被冻得发青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看着她背对自己、对着滔滔江水不言不动的决绝背影，再看看横亘眼前的冰冷矛柄和被呵斥的狼狈，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委屈、无力的苦涩洪流猛烈地冲撞着他的胸腔，几乎要将他再次淹没。
这份无声的煎熬比冰冷的江水更让他窒息。额角被江浪拍打的伤口隐隐作痛，脸颊的指印也在发烫。他死死盯着眼前一小块湿漉漉的船板，木纹的扭曲仿佛映射着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绪。
甲板上的气氛沉闷压抑，只有江水拍击船舷的哗哗声和风帆的猎猎作响。
就在这时——
“嘎吱——”
一声异常沉重的、带着某种金石摩擦感的声响，猝然打破了这份压抑！
沉重的舱门被人从内侧徐徐推开。先是一缕船舱内干燥温暖的、带着淡淡香料气息的空气逸散出来，紧接着，两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们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与周围兵甲粗犷环境格格不入的闲适与从容。
当先一位，身量在女子中己算高挑，穿着一身极其考究的天青色暗缠枝莲纹杭绸首裰，滚着石青色的云锦镶边。一头浓密如缎的青丝一丝不苟地全束进一顶小巧精致的镶白玉束发金冠之中，露出光洁的额头。面上肤质细腻，不见半点风霜，修长的眉峰刻意描画得比寻常女子略显英挺，斜飞入鬓角。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抿出一个略显冷硬的弧度。那双眸子，是罕见的深灰色，琉璃般剔透，流转间带着一种俯瞰的、洞悉一切的了然与……极度的漫不经心。她手中随意把玩着一块羊脂玉佩，行走间，衣袂摆动，流泻出上等丝料的柔滑光泽，袍角露出同样材质纹路的厚底官靴，鞋帮上一小圈精致的金线云纹随着步履若隐若现。一个随身的侍卫动作极快、近乎无声地将一件玄色暗金纹的厚绒披风抖开，轻轻披在她肩上，她只微不可察地点了下颌。其通身的气派，将“贵不可言”西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却又透着一股女子绝难模仿的、刻意的深沉与威仪。
后面半步那位，同样是男装，着象牙白织金如意云纹道袍，同样金冠束发。身量略矮些，身形也更为清瘦纤巧。乍一看，面如冠玉，眉眼精致得无可挑剔，唇色是天然的、不施脂粉的樱粉色。但那双眼眸却灵动得惊人，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狡黠又好奇的光芒正滴溜溜地打量着甲板上这群狼狈不堪、刚刚获救的“水鬼”。她的目光扫过冻得瑟瑟发抖、面容呆滞的难民，掠过那根杵在牛大力身前的短矛，在那把总紧绷的脊背上停顿了一瞬，最后停在了船舷边那个失魂落魄、湿透的纤弱背影上。她唇角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玩味笑意，随即隐去。与前面那位相比，这位公子少了刻意描摹的威仪，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风流逸气与属于少女的好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