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如豆油灯在冰冷的青砖上孤伶伶地盘桓,只勉强拨开周身一团沉甸甸的暗影。罗道德端坐桌案前,厚重的皂纱防风幞头压在他肩颈,冠正前方,獬豸的独角在幽微火苗下闪耀出一种倔强的幽光。这专噬奸佞的神兽金线盘绕,却被圈禁在昏暝灯焰圈出的一小团光芒之中,在无边暗夜里显得格外尖锐孤独。
罗道德的身子纹丝不动,只有偶尔烛火跳跃时他才微微一窒,仿佛瞬间穿透某种虚幻表象。远处,风雨撕扯窗棂纸的声响连绵不绝,间歇夹杂着低沉如猛兽呜咽的洪水喧嚣由天边翻涌而来,声声撞击耳膜。他紧握笔管,脊背绷得笔首,如同在暴风骤雨里岿然孤立的危岸。案头一道奏疏平摊开来,墨迹崭新,未干透的墨色在灯影里微微流动,透着他书写时那股沸腾难平的激越。
“金轮圣神皇帝陛下!”罗道德的声音在沉寂室内骤然响起,低沉而激越,字字宛若掷地金石,仿佛并非来自他那静止背影,倒像是自每一寸风雨交加的空气里凝聚回响,“臣江南道巡察使罗道德冒死上陈:今沙洲天降灾劫,山河倒悬,城廓倾颓!大雨如倾,数日未绝!洪水滔天,卷村过邑!”他背部的筋肉微微凝滞,随即又急促振动,声音陡然拔高,“浊浪排空,万顷良田尽成泽国!哀鸿遍野,骨肉流离,数十万生灵浮尸荒原,求生无路!地方急报如雪,臣星夜兼程,亲临查验,惨景触目惊心!官仓空空如也,疫疠横行蔓延,死者枕藉……”一股激愤噎住了喉咙,他喉结上下滚动着猛咽几口,“灾劫浩荡,十万火急!伏乞圣裁,火速开仓赈济!派军驰援!若再迁延误判,则……”
窗外风声猛地大盛,哗哗扑打墙壁之上,淹没了罗道德余音。远处洪水奔流声越加清晰可辨,排浪席卷万物,似裹挟了沙洲数十万生灵的哀鸣痛哭,轰鸣不息。
他微微侧首望向被凄风苦雨疯狂撼动的破旧窗牖,灯晕微弱边缘勾勒出他那肃穆悲怆的半张轮廓。一滴乌黑的墨汁悄然从饱蘸墨色的笔尖垂坠,啪嗒一声轻响,落在他宽袍雪白的袖口,迅速晕开一个污黑不祥的印迹。
神都苑凉殿宫夜
烛火在寂静殿宇中无声燃烧,巨大而沉重的织金帷幕垂落如凝固的巨浪,隔绝了内里凤榻上的身影。御制铜鸭熏炉袅袅吐纳着瑞脑微甜气息,甜得令人微感窒息。
一阵急促而刻意收敛的脚步声从殿外通道由远及近,停在纱幕之外。一道身影躬身侍立,
“陛下,”太监的声音低沉谦恭,却字字清晰,“六公主殿下方才着人快马送入一封密奏,加急入宫——是江南道巡察使罗道德所呈。”他双手托起一份墨迹犹新、显然并未加盖通常奏事渠道印鉴的封事折子,静静举过胸前。
玉骨般雪白修长的手指自帷幔深处缓缓伸出,指尖丹蔻殷红似血,与殿中黯淡光色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那只手极稳,接过那封注定掀动惊涛的奏本。
烛芯微微噼啪轻响一声。帷幔后一时间寂然无声。片刻,一个慵倦中蕴含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响起,带着几丝不经意的沙哑:
“何事?”
“回陛下,”太监的腰弯得更深了些,脸几乎藏于胸前一片暗影之中,“巡察使罗道德急奏沙洲灾情…言称数十万百姓流离,请开仓发兵。”他口齿清晰无波无澜,只陈述字面。
风骤起,刮过殿外兽吻檐角,发出凄清尖锐的嘶鸣。炉中香烟一阵剧烈紊乱。帷幕后面沉静的空气骤然凝固收紧,几乎要将那甜腻沉滞的瑞脑香气冻结。
“哗啦——嗤!”
一只带着强大力量的手猛地掀开眼前那层薄却坚固的屏障!金红刺目的帷幕猛烈翻荡如飓风骤起。那奏折被狠狠掼出!纸页在空中陡然伸展、翻滚,带着主人倾泻的暴怒,“啪”的一声,重重摔在帷幕之外光可鉴人的方砖地上,激起一室幽寂声响!
紧随其后的怒喝自帷后爆裂而出,字字杀伐凛冽,冰寒刺骨:“好大的狗胆!”
字音炸响在空旷宫殿里,余波刺破寂静。那声音因狂怒而撕裂、变形,却裹挟着乾坤独断的无上威权,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钉嵌入空气:“贪墨军粮,罔顾百姓性命倒也罢了!竟敢虚报灾情,动摇人心,欲乱我大周根本!岂不闻杀一儆百!立即传旨!”
"立刻传旨六公主武瞾,斩!斩立诀!"愤怒的声音从床前帷幕里传出,接着罗道德那道奏折从帷幕里被猛地掷在帷幕外的方砖地上。
"诺。"侍立在帷幕外的太监连忙拾起地上的奏折,匆匆走了出去。
神都苑正门。夜色沉重压向大地,骤雨初歇的潮气裹着寒意漫过每一处角落。沉重包铁楠木大门敞开着,门洞犹如巨兽张开吞噬一切的口腔,幽深不知通往何处。
两行侍卫骤然点起火把,火焰猛地蹿升半空。木柴燃烧爆裂的“噼啪”声猝然撞碎沉寂,火光跳跃生热,迅速映亮一张张年轻冷硬、不带一丝表情的脸。铠甲映着火焰,泛起一片幽幽流动的、刺目而不祥的寒光。他们握紧长刀刀柄,左手紧握火把,如同石刻人偶般,从大门内一首排到大门外,形成两道冰冷的、刺向夜幕深处的火焰长廊。
沉重的脚步声从门洞最幽深之处传来,踏在湿透的石板地面上,每一步都带着粘稠迟滞的回音。
人影渐次从幽暗中浮现。太监头一个稳步踏出,他手捧那份此刻己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奏折,面上如同水波不兴的古井,唯嘴角悬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线条。他身后两步,六公主武瞾怀抱尚方宝剑缓步而行。剑鞘古朴深黑,在跳跃火把照耀下,竟映不出一丝光,冷若最深邃的玄冰。武瞾铁青着脸,下颌线条绷紧得如同拉满即将断裂的硬弓,牙关紧紧咬住,绝美容颜微微抽动。她身上的紫色蟠龙锦袍华贵依旧,却在火把下显出一种惨淡而沉重的颓败光芒。
沙洲驻北京的官邸
唰的一下,跪在地上的沙洲官员头上的乌沙被侍卫摘下了。接着两名侍卫冲了上去夹住他的双臂向外拖去。被一路拖走的官员厉声喊叫:“六公主,真是天降灾劫啊!六公主,真是天降灾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