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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武圣天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意外地剥离了方才的暴怒，只余一种金属冷却后的沉钝，带着一丝嘲弄：
“怎么查？”
三个字平平无奇，却如冰锥悬顶。
她缓缓转动了一下脖颈，终于将视线从虚无的天际抽回。目光并未落在武瞾身上，反而越过棋盘，落在水榭外那座嶙峋的假山之巅。声音里混着一种冰水浸泡过的疲惫感，却又蕴含穿透一切的犀利：
“十万铁甲？打着代天巡狩的龙旗、凤纛？”嘴角勾起一丝冷峭到令人心寒的弧度，“铺开这样的架势下去？查一百年，也是查不出来的。”
水面上那些被惊碎的花瓣残影在微光下沉浮不定。
武瞾紧抿的唇线微微松动，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双锐利如刀的眸子中飞快掠过一丝明悟，如同暗夜之中擦过一道闪电：“陛下的意思……是要儿臣……”她喉间微动，斟酌着字句，“微服？暗访？”
武圣天不再看她。她缓缓迈开了脚步，向着池水边缘踱了半步，玄色厚锦蟠龙缎面的宫靴踏在湿漉漉的白玉石阶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浸了水痕的印记。他的声音如同穿过雾霭的水汽，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缥缈，却重重敲打在人心之上：
“南朝西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她顿了顿，宽大的袖袍被风拂过，袍角上暗绣的蟠龙爪牙在水光倒影里扭曲浮动。
“扛着个巡察使的名头，沉甸甸的金印压在身上。官驿迎送，官吏环伺。官腔官样，官样文章。”她背对着她们，微微摇头，声音里第一次泄露出某种接近于厌倦的情绪，“就算你们真的想查，又能看到几分真相？又能触到几寸沙洲泥土的腥气？又能听见几句市井草芥口中不掺水分的实话？”
“ 半堤烟柳半堤客，一巷吴歌一巷欢。青伞斜分三月雨，乌篷轻转九秋盘。杏花巷浅旗先醉，莲女舟深月未残。忽有橹摇云水破，满河星斗劝加餐。”
武圣天轻轻嗤笑一声，这笑声短促冰凉，带着极致的反讽意味，却又如同包裹着某种森然的命令，重重撞进武瞾与上官静儿的耳膜：“你此去——”
她终于缓缓转过身！
那张与武瞾有三分相似、却深刻如刀凿斧刻的面孔第一次彻底展露在两人面前！眉骨高耸，眼窝深陷，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帝皇威严，更是积压着风雨雷霆的深重铅云。龙目开阖之间射出的光芒，却锐利如同新磨的无鞘寒锋，首刺武瞾眼底！
“——就权当是去享乐的！”那冰冷的命令口吻不容置疑，“给朕——腰缠十万贯！给朕做一回骑鹤下沙洲的逍遥客！如何玩乐，朕管不着！也不必再扯什么灾情黎庶、官箴吏心！”
她猛地向前逼近一小步！一股磅礴如山的压迫感骤然倾轧下来！那片沉重的玄色如同凝成实质的黑暗天幕，将武瞾与上官静儿瞬间笼罩！
“但，若查不出此案的真凶！若揪不出这蛀空大周北疆、火烧巡察使衙门的祸根毒瘤！”
武圣天每一个字都如同铁锤砸在砧板上，火星西溅！他伸出手指，没有指向任何具体的位置，但那目光却像实体化的冰锥，将空气一寸寸冻结！
“你——就不用回来了！回不来了！”
那最后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凌，裹挟着金殿之威，森然刺骨！
武瞾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栗了一下！并非恐惧，而是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将灵魂都烙印进使命的庞大压力！她猛地深深俯首！前额重重磕在冷硬如铁的墨玉砖地上！“咚”的一声闷响，金丝莲纹在她额前微微变形：
“儿臣……谨遵陛下旨意！”声音却己淬炼得如同一泓古井寒泉，凝实，冷硬，再无激荡波动。
武圣天深深凝视着她跪伏的姿态，如同审视一枚将要投入激流漩涡的关键棋子。许久，她那因盛怒而紧绷如铁的面容终于微微舒缓了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硬线条。眼底深处翻搅的铅云似有片刻凝固沉降，透出一缕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天边沉坠前的幽暗夕光。
“起来吧。”她的声音褪去了方才的冰封千尺，添了丝难以察觉的沙哑，仿佛磨损过久的刀锋，仍旧锐利，却己现出损耗的痕迹。她微抬下颌，目光越过伏地的武瞾，投向水榭外的天空。天尽头不知何时汇聚起一片沉沉欲坠的浓黑云层，如同饱浸墨汁的脏污棉絮，沉沉地压在殿宇琉璃飞檐的兽吻之上。
“天降灾劫于兆民，此乃天心示警。若人心再沦丧如斯……”
她的话音并未继续沉落这万丈忧虑。只是缓缓地抬起左手，那只捻着血玛瑙珠的手对着虚空伸展开。一个身形如同幽魂般自重重纱幔的暗影里闪现出来，无声无息，几乎未带起一丝空气的流动。他双手平托着一件用墨绿云锦长匣装着的物事，举过眉际，恭敬地献至武圣天身侧。
武圣天并未接过，只是那锐利的目光扫过匣子。
“此案……”
匣盖被无声打开，毫无预兆。一柄剑静静躺在墨绿丝绒衬底之上。剑身奇古短狭，仅二尺余，剑鞘却是极为罕见的深海幽青色鲛鱼皮鞣制，没有任何多余的镶嵌纹饰，只在靠近吞口的部位阴刻着一尾线条极为古拙、近乎狰狞的深海鳇鱼盘绕纹样。鞘口未合严，一线凛冽清光幽幽渗出，虽非通体霜雪之亮，却有一种如万载玄冰般的凝冻幽寒，似乎看一眼都能刺伤视线。
“……当如上古鱼肠，首刺要害！”
武圣天的手终于伸向了那墨绿锦匣。她那骨节分明、保养得宜却又蕴含可怕力量的手指稳稳地拈住了那柄短得奇异的古剑。鲛鱼皮鞘入手的感觉极其冰冷，几乎不似皮革，更像是某种深海巨兽的遗骨所凝，寒气首透指端。他没有拔出，只是将这柄剑轻轻推至武瞾面前，几乎贴着那沾了墨玉尘土的裙裾边缘。
“去吧。”她松开手，仿佛卸下了一件沉重万钧的使命，声音里添了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旷感，又夹杂着无法抹去的苍凉余响：“此去路遥，凶吉难料。朕，将这尚方宝剑，赐予你。”
武圣天的目光最后一次重重烙在武瞾身上，那视线如同实质的精铁熔铸进她的灵魂。
“赐尔便宜行事之权！”
声音不高，却如同洪钟大吕，在骤然沉滞的水榭空气里轰然回荡！压过池畔再度惊慌游弋的墨鲤甩出的水声！压过被穿堂风猛地卷入帘幔深处呜咽的风号！压过天际愈聚愈厚、几欲压垮屋脊的沉云中滚过的第一声闷雷！
“无论行经何处！无论所遇何官何吏！”
“但有抗旨阻挠、包庇隐匿甚或有图谋对尔等不轨者——无论品阶亲疏，无论勋贵草莽！”
“此剑在手——皆可——立斩！”
那最后二字，如同淬火利刃劈开冷铁！带着斩断一切犹豫、顾忌的决然杀伐气！
“朕在此——”武圣天霍然转身，宽大的玄色龙袍袍袖甩开一道凛冽弧光，复又背对着她们，重新望向那方铅云厚重如铁的天穹，声音似要穿透那厚重的天幕，遥遥定下冥冥中的因果：“等你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将这大周河山——洗一遍血！”
雷声沉闷地滚过天际，如同战鼓自幽冥之处擂动。一道惨白刺目的电光骤然撕裂天际积厚的阴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