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仙殿。
此地迥异于大明宫正殿含元那金阶高耸、龙蟠玉柱的森然气象。汉白玉栏外竟凿引曲水,叠太湖石为丘壑,引太液池活水淙淙而下。阶前不过数步,便有一洼碧水种着江南献上的红白睡莲。几尾龙纹墨鲤拖着绢纱似的长尾,在莲梗间缓缓巡弋。空气里浮动着水汽与一种极清幽、极稀有的沉水暗香,袅袅盘桓于重重纱帷之间。几道微光透过云锦遮面的落地长窗洒入,照亮浮游尘埃,在墨玉铺地的平整宫室地面上投下大片静谧的、跳跃的光斑。
这沉静的华美骤然被利刃斩破。
“啪、啪、啪——!”
急促得近乎尖锐的脚步声击碎了寂静!武瞾疾步穿行于曲折的环水游廊。她的脸,那张承袭自大周武皇血脉、精致如御窑细瓷的面容,此刻如覆了一层万年玄冰。往日顾盼间流转的光华尽数凝结为刺骨的寒意。深青色宫装广袖随着她剧烈的动作翻卷如层云怒涛,袖口、裙裾金线织绣的细密缠枝莲纹在光下掠过一道又一道锋利的、不安的反光。
疾行中,她的脚尖猛地顿在鹅卵石小径边缘。
不远处,临水而设一座紫檀木雕鱼藻莲台的棋枰旁,一道玄色的身影孑然而立。日光被精心镂刻的窗棱分割、揉碎,无声地落在武圣天肩背厚重的金丝团龙玄色常服上,却仿佛被那沉沉的玄色吞噬殆尽,未能激起半分鲜亮。她的姿态近乎凝固,如同身后太湖石垒就的假山融入了一体,唯有一只手负于腰后,指尖微微捻动着一串色如凝固鲜血、在光线下幽邃如深潭的玛瑙手珠。
上官静儿。她如一道安静的月光影子,垂手侍立在武圣天身侧后方三尺之地。素雅的月白银线绣折枝梅宫装衬得她身姿越发单薄,但她脊骨笔首,脖颈微垂的弧度带着不容忽视的韧劲。她微微侧过脸,迎着武瞾投来的目光,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勾勒出一抹瞬息而逝的、饱含无声慰藉的浅淡笑意,似月华掠过寒潭。旋即,她微微俯身向武圣天耳边,声音如同拂过莲叶的夜风,柔而清晰:“陛下,六公主来了。”
武瞾在那目光及话音交织的片刻里调整了呼吸,收束了广袖翻飞的痕迹,趋前几步,在墨玉砖地上盈盈拜倒。广袖铺展如水波纹,发髻上那支御赐的衔珠点翠琉璃步摇纹丝不动,显出刻入骨髓的恭谨:“儿臣叩请皇帝陛下圣安,愿陛下圣躬康泰,泽被万民。”
万籁复归死寂。只有太液池引来的活水在假山缝隙间跌落清响。
武圣天甚至连捻动血玛瑙手珠的手指都没有停顿分毫。负手而立的背影在斜切进来的光束中投下浓重森然的墨影。玄色常服下摆宽大的裙裾纹丝不动,垂坠如同凝固千年的玄色冥河之水——连一丝最微弱的拂动都欠奉。仿佛立于身后的并非她血脉相连、奉旨前来的女儿,只是一道模糊的光影,一缕掠过的风。
那股无声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墨色冰凌,缓缓刺入空气。武瞾跪伏的身影在冰冷的墨玉砖地上凝定如石雕,宽大的裙摆铺陈开来,压住了几粒散落的小巧白石籽。琉璃步摇垂下的微颤珠光也似乎凝滞。水榭旁,一尾龙纹墨鲤骤然甩尾,滑入幽深莲影之下,漾开的涟漪无声扩至白玉阶边缘,撞碎于石壁。
上官静儿的目光依旧沉静如水,她微垂的长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鸦青的暗影,几乎遮蔽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
良久。
一个声音才终于响起。那声音并非拔高斥责,也非刻意深沉,只是带着一种风雨过后的、冰冷的余烬感,不高不低地穿透水榭间的轻风,仿佛从幽深的井底浮上来:
“几百万赈灾的银子、粮食,国库为之仓廪几空,原是指望救那北地几十万灾黎于水火倒悬。”
武圣天依旧保持着仰望天穹的姿态,声音如同钝斧斫木,一字一句,落在墨玉地上却溅起金石般的寒光。“现在倒好,连个水花都不曾见响过,便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她蓦地顿住。负于腰后的那只手倏然攥紧了那串血玛瑙珠!指节因过分用力而根根暴起,苍白如骨。那串朱砂般深沉的珠子在他掌心几乎发出咯吱的呻吟。
“现在——好了!”
武圣天猛地从鼻息中挤出这三个字,那声音低沉却裹挟着雷霆将发的极度压抑,如同天穹尽头闷雷滚过的前音!
“一个代朕南巡沙洲、明发上谕的巡察使,堂堂从三品的钦差!”
她微侧过脸,终于露出了极为短暂的半张冷硬轮廓。那紧绷的唇角刀削般锐利,眼底被窗棂分割的日光晃过,深处似乎爆开一道猩红如血的厉芒!
“一个为朕提点刑狱、专司纠劾的骨鲠老臣!”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带血的铁钉被狠狠楔入听者的心脏!
“就在昨日!死在了他沙洲官衙的内书房里!” 声音陡然拔高一个音阶,不再压抑那股焚天煮海的怒意!“尸首不全!连同他查访数月的证据、奏报,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她的手臂猛地向下一挥!那宽大的玄色袍袖带起一股冰冷罡风!如同一头受创真龙陡然掀动了尾翼!哗啦!一股猛烈的气浪竟将对岸水洼里漂浮的一朵粉白睡莲凭空卷起,花瓣离水碎裂,飘飘摇零落在浑浊的水面上!
“当真好大的手笔!好狠的手段!”
这最后一声,如同沉寂地心深处压抑了万载的熔岩洪流轰然冲破地壳!震得水榭悬置的纱帘无风自动,疯狂飘卷!棋枰上摆放的一碗晶莹玉棋子哗啦啦抖动不停!
武瞾猛地抬起了头!那层覆盖在精致容颜上的寒霜此刻己被燃烧的激愤彻底熔裂!眼底如蓄满了炸裂的雷霆!她首起身,广袖因激动而簌簌抖动,袖口精致的金莲纹路如欲燃炽。齿缝间压出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悲怆与决绝,如同剑锋铮鸣:
“此等丧尽天良、动摇国本之行径!此案不破,是无天理!”
她额角微汗,眼中是焚尽一切的火焰,仰视那道沉默而威压的背影,朗声道:“儿臣请旨!亲身往江南查访此案!穷搜孽党,揪出魍魉!望陛下允准!以正天心,以慰忠魂!”
那玄色身影仍似凝固的顽石,不曾动摇半分。只有那玛瑙手珠在背后指尖间滑动摩擦的细微声响,在窒息的寂静中变得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