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夜风刀子似的刮过洞口,带着细沙,抽得人脸生疼。岩洞里那股子血腥味、药味儿和皮肉烧焦的糊味混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
应急灯惨白的光打在裴之衡身上。他像个被大火燎过的破布娃娃,浑身缠满了浸着暗红药渍的绷带,露在外面的皮肤没几块好肉,焦黑、龟裂,渗着黄水和血丝。胸口塌下去一大块,缠着厚厚的固定夹板,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扯得夹板嘎吱响。脸上更没法看,糊着一层黑灰和干涸的血痂,嘴唇裂开了几道口子,翻着惨白的肉。只有那台连着的心电监护仪,“嘀……嘀……”极其微弱地叫着,屏幕上那条几乎要拉平的心跳线,证明这人还没彻底凉透。
王猛靠在洞口石头边上,肋下捆得像个粽子,疼得他脑门上一层冷汗。他眼神首勾勾地盯着外面黑漆漆的戈壁,又时不时地瞟一眼毯子上那个“黑炭人”,喉咙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赵铁柱最后扑出去的身影,裴哥砸在地上那会儿冒的火光,在他脑子里一遍遍过,烧得他心口疼。
林笑笑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小脸埋在胳膊弯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没声儿,但石头地上湿了一小片。
只有林晚秋,像块不知道累的石头,跪在裴之衡旁边。她额前的头发被汗湿透了,黏在苍白的脸上。手里捏着把闪着寒光的微型镊子,动作又快又轻,像在绣花,小心翼翼地夹掉裴之衡胸口一片焦黑的烂肉。镊子尖碰到下面鲜红的嫩肉,裴之衡那焦炭似的身子就猛地一抽,喉咙里滚出一点模糊的、像是被捂住了嘴的痛哼。林晚秋的手稳得吓人,眉头都没皱一下,继续下一块。
空气里只剩下镊子和皮肉接触的细微“嗤嗤”声,还有那催命似的“嘀……嘀……”。
王猛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哑得像是砂纸磨铁:“林……林医生……裴哥他……还能……”
“死不了。”林晚秋头也没抬,打断他,声音跟她的动作一样,又冷又稳。她手里的镊子没停,沾血的棉球扔进旁边一个金属盘里,发出“当啷”一声轻响。“命硬。骨头渣子都烧黑了,内脏碎得跟饺子馅儿似的,换个人早死透了。他……不一样。”她顿了顿,镊子尖悬在裴之衡焦黑的胸口上方,像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落下去,夹起一小片几乎碳化的组织碎片。
“不一样?”王猛茫然地重复。
林晚秋没立刻回答。她将那碎片扔进盘子,目光却落在裴之衡那缠满绷带、塌陷下去的胸口。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绷带边缘,靠近心脏位置的焦黑皮肤下,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温润白光,极其缓慢地……流转了一下?像深潭底下透出的一点萤火。
“看见他腰上那块疤了吗?”林晚秋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凝重,“葬龙涧祭坛的力量,加上他体内那场差点把他炸成渣的融合,还有‘主脑’最后那一下……像把烧红的铁锤,硬是把他这块‘铁疙瘩’,砸出了点‘容器’的胚子。”
“容器?”王猛更懵了,这词听着就邪乎。
“不是装水的罐子。”林晚秋终于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在王猛和林笑笑脸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回裴之衡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是能装下‘蜂巢’那要命玩意儿、还能让它老实听话的……炉子。就像……”她下巴朝岩洞角落里扬了扬,那里放着裴之衡从葬龙涧带出来的、装着两颗血菩提的黑皮袋子,“那‘火炭’,没个耐烧的炉膛,就是催命符。有了炉膛,它才能烧火做饭。”
王猛似懂非懂,但“炉膛”、“烧火做饭”这接地气的说法,让他隐隐约约抓住点边儿。林笑笑也抬起了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林晚秋。
“那他……现在是那炉膛了?”王猛试探着问。
“胚子。”林晚秋纠正,语气没有丝毫轻松,“刚砸出来的毛坯,离能用的炉膛差得远。眼下这点儿自愈的劲儿,顶多算炉膛没炸,里头还留了点火星子。能不能把这火星子捂旺了,把炉膛真烧结实了,看他自己的命,也看……”她的目光,极其复杂地飘向旁边毯子上沉睡的苏晚晴,“看‘零号’能不能撑住。”
零号!
又是这个词!像根冰刺,扎进王猛和林笑笑心里。
林晚秋没理会他俩的惊疑。她站起身,走到苏晚晴身边蹲下。动作依旧轻柔,手指搭上苏晚晴的腕脉。苏晚晴睡得很沉,脸色苍白,但呼吸均匀。最让王猛和林笑笑心惊的是,她眼睑下那点之前如同鬼火般阴魂不散的幽蓝光点……彻底没了!干干净净!仿佛随着“主脑”核心的崩溃,那根拴着她的无形锁链,也跟着断了。
“她……”林笑笑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
“‘源点’……消失了。”林晚秋收回手,语气平淡,却像在陈述一个石破天惊的事实,“‘主脑’节点被裴之衡砸穿,能量反噬,强行切断了远程链接。埋在她脑子里的那颗‘毒种’,暂时……成了无根的死种。”
王猛和林笑笑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压在心头最重的那块石头,好像一下子被搬开了!
“但是,”林晚秋的下一句话,像盆冰水兜头浇下,“毒种还在。只是暂时休眠。就像埋在土里的地雷,引信断了,可炸药还在。只要再碰到足够强的同源能量刺激……或者……”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依旧昏迷不醒的裴之衡,“或者这个‘炉膛’彻底熄了火……它随时可能再炸。”
狂喜瞬间凝固。洞里的空气又沉了下来。
“那……那咋办?”王猛的声音干涩。
“找到真正的‘主脑’源头,彻底拔掉这颗毒种的老根。”林晚秋站起身,走到洞口,望着外面戈壁滩上渐渐淡去的火光余烬。她的背影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单薄,声音却带着一种穿透寒夜的冷硬,“或者……让这个‘炉膛’,真正烧起来,烧得够旺,旺到能把那颗死种……炼化掉!”
炼化掉?王猛和林笑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和一丝渺茫的希望。这说法太玄乎了。
“周正豪……‘方舟’……不是都完了吗?”林笑笑抱着胳膊,小声问,声音里还带着后怕。
“完了?”林晚秋猛地转过身,应急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近乎嘲弄的寒意。她抬手指着洞外那片残留着火光的夜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看见那点火光了没?那只是圣心这棵毒树上,被虫子咬烂、自己掉下来的一颗烂果子!周正豪?他顶多是条守着烂果子、肥得流油的鬣狗!真正的树根,那深埋在地下、盘根错节、吸着人血养分的‘主脑’……还在呢!在阴影里,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说不定正盯着这儿,等着下一个‘零号’掉进它的网里!”
“零号……到底是啥?”王猛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这个问题憋在他心里太久了。
林晚秋的目光,缓缓扫过洞内三人,最后定格在苏晚晴沉睡的脸上,眼神变得极其悠远,仿佛在回溯一段被尘封的、染血的岁月。
“圣心‘蜂巢’计划……最早、最完美的实验品胚胎。代号……‘零’。”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不是一个人。是一组基因模板。是‘主脑’用来打造‘钥匙’的……原始模具。”
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最残酷的语言:
“苏晚晴……不是第一个被植入‘零号’胚胎细胞的人。在她之前……有过很多‘失败品’。有的疯,有的死,有的变成了怪物……只有她,意外地……‘醒’了。醒的不是苏晚晴作为记者的记忆,是‘零号’被强行抹去、却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她以为自己是在追查周家的黑幕,是在为父报仇……其实,是‘零号’残留的意志在驱使她,寻找自己被制造出来的地方,反抗那个把她当工具的命运!”
基因模板?原始模具?本能驱使?
王猛和林笑笑听得目瞪口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原来晚晴姐一首活在别人写好的剧本里?连她的恨,她的反抗,都是设定好的?!
“那……预言呢?”林笑笑的声音带着哭腔,“您之前说……零号样本的预言……”
林晚秋的目光,终于从苏晚晴脸上移开,如同沉重的探照灯,落在了裴之衡那张焦黑、生死不明的脸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混杂着审视、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以及深不见底的忧虑。
“一个……只在最古老的守护者家族中口耳相传的……缄默预言。”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当‘蜂巢’的污染扭曲到极致,当‘钥匙’的宿命走向毁灭的悬崖……一个能够容纳本源、逆转污浊的‘容器’将会诞生。它将成为变量。是终结……还是新的轮回……皆系于此。”
她的声音在死寂的岩洞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地上。
“葬龙涧的祭坛,点燃了他体内的火种。‘主脑’最后那一下毁灭冲击,像铁匠的重锤,把他这块顽铁……砸出了‘容器’的雏形。”林晚秋走到裴之衡身边,蹲下身,手指极其轻微地拂过他焦黑胸口绷带边缘,那里似乎又有一丝微弱到极点的温润白光流转了一下。
“现在,雏形有了。火种也还剩下点火星。”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王猛和林笑笑惊骇的脸,最终定格在裴之衡身上,一字一句,带着一种宣告宿命般的沉重:
“他的战斗……撕开的口子,才刚刚透进一点光。零号的宿命,‘容器’的劫……远没到尽头。等他睁开眼……这一切,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