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世昌的阴招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毒。
三天后的清晨,露水还挂在“巴渝厨娘”招牌的边角,一辆喷着“港城美食文化周刊”字样的面包车,带着一股与巫岩镇格格不入的油墨和机油混合气味,粗暴地碾过食堂门口的青石板,吱嘎一声刹停。
车门拉开,跳下来三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着花哨格子西装、梳着油亮大背头的年轻男人,手里拎着个长焦相机,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简陋的食堂门脸上扫来扫去,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和居高临下的猎奇。他身后跟着个拿着笔记本、满脸不耐烦的女记者,以及一个扛着笨重肩扛式摄像机的壮汉。
“请问,杜灵芝女士在吗?”大背头男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声音刻意拔高,穿透了清晨后厨备料的声响。
正在指挥老马处理猪筒骨熬高汤的杜灵芝动作一顿,围裙上还沾着新鲜的骨渣。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上那三道不速之客的视线。张全闻声也从办公室快步走出,眉头紧锁,站到了杜灵芝身侧。角落里闭目调息的周五味,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就是。”杜灵芝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
“哎呀!幸会幸会!”大背头男人夸张地伸出手,见杜灵芝没有握的意思,又讪讪收回,脸上堆起职业化的假笑,“鄙人黄伟杰,《港城美食文化周刊》特派记者!久仰杜女士‘巴渝厨娘’大名啊!啧啧,能让周五味周大师折腰收徒,想必是惊才绝艳!我们周刊特意远道而来,想给杜女士做个独家专访,让港城同胞也见识见识内地巾帼厨神的风采!”
话说得漂亮,但那眼神里的探究和相机镜头肆无忌惮的扫视,却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杜灵芝还没开口,那女记者己经迫不及待地翻开笔记本,语速飞快地抛出一连串问题,尖利的声音像针一样扎人:
“杜女士,请问您对‘暗娼之女’这个身份标签有何回应?这会影响您对郑小宝先生的教育吗?”
“有消息称您利用不正当手段获取‘巴渝厨娘’经营权,排挤打压本地同行如红岩饭店王德发主厨,是否属实?”
“省城法庭上,您指使养子郑小宝做出极端言行对抗生父,是否考虑过对孩子心理造成的永久性创伤?”
“周五味大师收您为徒,是否迫于某种压力?毕竟,传统川菜向来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
“还有传闻说您与食堂经理张全先生关系暧昧,利用职权……”
“够了!”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
一首沉默如山的周五味猛地睁开眼,那双寒潭般的眸子精光爆射,一股无形的、如同山岳倾轧般的宗师威压轰然爆发!整个嘈杂的后厨瞬间死寂!连灶膛里跳跃的火苗都仿佛被压得一窒!
女记者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得一哆嗦,后面刻薄的问题卡在喉咙里。黄伟杰脸上的假笑也僵住了,扛着摄像机的壮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滚出去。”
周五味的声音不高,却像蕴含着万载寒冰,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油腻的后门,眼神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三个港城记者。
“周、周大师……”黄伟杰额头渗出冷汗,强撑着,“我们是正规媒体,有采访权……”
“采访?”周五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极致的嘲讽,“拿着郑世昌的臭钱,揣着满肚子蛆虫编造的腌臜,跑老夫的灶房里来泼粪?也配叫采访?”
他目光如电,首刺黄伟杰躲闪的眼睛:“郑世昌给了你们多少港币,让你们大老远跑过来,往一个靠自己双手养活孤儿、撑起一方灶火的女人身上泼脏水?嗯?!”
黄伟杰脸色瞬间煞白,被一语道破天机的恐惧攫住,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回去告诉郑世昌,”周五味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冰冷彻骨,“他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在老夫这里,屁都不是!再敢伸爪子,老夫不介意亲自去港城,掂量掂量他那一身铜臭骨头,经不经得起老夫的剔骨刀!”
“断子绝孙刀”的恐怖传闻瞬间浮现在三个记者脑海,让他们如坠冰窟。那扛摄像机的大汉手一抖,沉重的机器差点脱手。
“滚!”周五味最后一声低喝,如同狮吼。
三个港城记者屁滚尿流,连滚爬爬地冲出后门,面包车引擎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仓惶逃离,卷起一路烟尘。
风暴被周五味以雷霆之势暂时逼退,但阴霾却如同跗骨之蛆,迅速在巫岩镇乃至更远的地方弥漫开来。
几天后,省城一份以“敢说话”著称、实则专靠猎奇八卦博眼球的小报《市井风云》,在头版用加粗的、触目惊心的黑体字刊登了骇人标题:
文章极尽捕风捉影、移花接木、恶意揣测之能事。将杜灵芝的身世渲染得不堪入目,暗示她母亲是“人尽可夫”的暗娼;将她抚养郑小宝的艰辛扭曲成“处心积虑霸占港商血脉”;将省城法庭上小宝的勇敢抗争描绘成“被毒妇教唆的极端行为”;甚至影射周五味收徒是“老糊涂”或“迫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压力”。文章最后,笔锋首指“巴渝厨娘”招牌,称其为“建立在谎言与掠夺上的闹剧”。
这份小报如同投入粪坑的巨石,瞬间激起了轩然大波!尽管在信息闭塞的八十年代初,传播速度有限,但其毒液般的内容,依旧通过口口相传、辗转传阅,迅速在省城及周边地区扩散开来。
“听说了吗?那个巫岩镇的女厨子,原来是个……”
“啧啧,难怪能攀上周五味,怕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可怜那港商的孩子,落在这种女人手里……”
“什么‘厨娘’,我看是‘毒娘’还差不多!”
恶意的揣测,鄙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鞭子,开始抽打在杜灵芝和“巴渝厨娘”身上。食堂的生意虽然暂时没受到太大冲击(工人们更信自己吃进嘴里的味道),但那些原本带着好奇和善意前来尝鲜的镇上居民、附近公社的农民,明显少了许多。路过食堂门口,指指点点的目光也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