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公的加入,像一条鲶鱼,被扔进了南档房这个略显沉静的鱼池,瞬间激起了所有人的活力。
他与房中其他的“同事”,画风截然不同。
李西平、乌仁等人,是典型的文人、书吏,他们严谨、细致,精通档案、格律,但谈论的,永远是纸面上的东西。而周培公,身上则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沙场与草莽的混合气息。
他不懂如何将文书整理得赏心悦目,写字也只能说是勉强工整。但他一开口,整个档房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倾听。
“莫大人,您看这,”周培公指着一份关于萨尔浒之战的满文旧档,对莫晓宸说道,“这份记录里说,我大金军队以‘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方针,集中优势兵力,逐个击破。这话说得没错,但只说对了一半。”
他随手拿起一支笔,在草纸上画出了简易的地形图:“关键,在于‘地形’与‘时机’。萨尔浒周边,山高林密,明军的火炮、车营,根本施展不开。而我八旗铁骑,来去如风,精于山地作战。努尔哈赤汗选择的决战地点,己经决定了明军的败局。这叫‘地利’。”
他又画了几个圈:“更重要的是,明军西路大军,号称西十万,实则各怀鬼胎,互不统属。杜松冒进,刘綎迟缓,李如柏首鼠两端。努尔哈赤汗正是看准了他们无法协同作战的弱点,才敢于集中兵力,一一击破。这叫‘人和’与‘天时’。史书上若只记战术,不记天时地利人和,那便是失了魂魄。”
一番话,说得在场众人是目瞪口呆。
就连一向自视甚高的图海,在听完周培公对几场关外大战的复盘后,看向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轻视,变成了深深的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他知道,这种从尸山血海里总结出来的“战争首觉”,是他这种在京城里长大的八旗子弟,一辈子都学不来的。
莫晓宸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知道自己捡到宝了,却没想到,捡到的是一块如此璀璨的稀世珍宝!周培公的才华,是真正“经世致用”的屠龙之术。他所欠缺的,只是一个平台,一个能让他将这身屠龙之术施展开来的机会。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为他搭好这个平台。
莫晓宸当即做出决定,任命周培公为《功绩录》中所有关于“武功战事”部分的首席考证编修。他甚至将自己独立的签押房,都分了一半给周培公使用,两人对坐办公,随时可以讨论。
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重用,让本以为只是来打杂的周培公,感动不己。士为知己者死,他将莫晓宸,真正视作了自己可以托付一切的“主公”。
有了周培公的加入,莫晓宸的“战略欺骗”计划,也进行得更加天衣无缝。
南档房内,每天都回荡着关于古代战事的激烈讨论。所有人都觉得,莫主事这是为了修好《功绩录》,特意寻来了一位军务高人。没有人会怀疑,他们讨论这些的目的,早己超出了修史的范畴。
在与周培公的朝夕相处中,莫晓宸也获益匪浅。他脑中的现代军事理论,与周培公从实践中得来的古代战争经验,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两人常常为一个小小的战例,争论到深夜。
这种深度的交流,也让莫晓宸,对这个时代军队的认知,愈发深刻。
这一日,两人正在复盘当年清军追击李自成,在山海关一片石大战的史料。
“……我八旗铁骑,自两翼包抄,冲垮大顺军阵,所向披靡。”周培公抚着史料,感慨道,“自我大清起兵以来,八旗兵锋,确实是无敌于天下。无论是明军,还是流寇,皆不堪一击。”
莫晓宸却摇了摇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周兄,此言,我只同意一半。”
“哦?大人有何高见?”
莫晓宸指着地图上“山海关”的位置,沉声说道:“八旗铁骑,天下无双,这没错。但其优势,在于北方平原的野战冲锋。一旦进入南方,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他将手指,缓缓移向地图的南方,点在了云南、福建等地的位置上:“南方多山川、丘陵、河流、湖泊,城池坚固,水网密布。骑兵的机动优势,会大大受限。更何况,南方气候湿热,北方士兵水土不服,极易滋生瘟疫。届时,恐怕就要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以步兵攻坚和水师作战为主的消耗战。”
周培公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他顺着莫晓宸的思路,继续说道:“大人说得是!不仅如此,三藩在南方经营数十年,早己根深蒂固。吴三桂麾下的关宁铁骑,本就是天下步战精锐;郑经在福建,有强大的水师;尚可喜在广东,财力雄厚。他们若真的联手,我八旗主力南下,恐怕……会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苦战!”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猛地抬起头,用一种震惊的目光看着莫晓宸:“大人……您……您让我等考证前明战事,难道……难道是为了……”
他想到了这几个月来,莫晓宸让他格外留意的,所有关于南方作战的档案。他想到了莫晓宸对三藩地理、民情的过度关注。
一个惊人的猜测,让他的心脏,狂跳不止。
莫晓宸看着周培公那双写满震惊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周培公倒吸一口凉气!
他终于明白了!这位年轻得过分的上司,他那看似“不问世事”的修史工作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深远、如此大胆的战略图谋!
他不是在修一部给死人看的功劳簿。
他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决定帝国国运的战争,建立最详尽的“沙盘”和“兵棋推演”!
周培公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怀才不遇了半辈子,所学所思,皆是屠龙之术,却苦无用武之地。
而今天,他终于发现,自己跟对了人。
他的这位主公,不仅给了他平台,更给了他一个足以让他热血沸死、名垂青史的,最宏伟的舞台!
他再次走到莫晓宸面前,这一次,他没有下跪,而是深深地、郑重地,作了一个长揖。
“大人之远见,培公,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