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六,清晨。
寒气裹挟着浓雾在街巷翻涌,青砖路面结着层薄霜。
杨昌铭哈着白气,推着自行车走出红星轧钢厂。
他己经领好了双层麻袋、杆秤以及收据本等等采购必备物资。
按照之前签订的协议,今天是张家村的采购日。
到了厂门外面,杨昌铭就跨上自行车。
他裹紧工装衣领,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目光扫过街道两边。
突然,杨昌铭在一个飘着蒸笼白雾的国营早餐店面前捏闸停车。
“同志,来三个肉包子。”
杨昌铭从帆布包内袋夹层里掏出几张零钱。
老板娘用粗粝的右手掀开木盖,热气裹挟着肉馅的鲜香扑面而来。
竹制托盘上,雪白的包子褶子浸着油光。
杨昌铭咬下一口,滚烫的汤汁烫得舌尖发麻,却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这带着烟火气的暖意,比任何时候都更让人踏实。
吃饱之后,杨昌铭正准备骑车离开,忽然又顿了顿。
“老板娘,再买两个肉包子带走,请分开包装。”
说话间,他望着雾霭中朦朦胧胧的街巷和路面。
想到了邓石榴家孩子冻红的小脸。
……
“咕噜、咕噜……”
杨昌铭骑着自行车径首来到邓石榴家。
有点儿漏风的木门虚掩着,杨昌铭抬手叩门时,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屋内光线昏暗,土炕上黄定光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被,蜡黄的脸上多了些血色。
邓石榴慌忙起身,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微微发亮。
“小杨同志,快坐快坐!”
她搓着冻红的手,想把唯一的木凳往杨昌铭跟前挪。
杨昌铭却笑着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
“刚才吃早餐的时候,给孩子们带了两个肉包子。”
两个半大孩子从灶台后探出脑袋,眼睛首勾勾盯着包子。
小女儿咬着指甲不敢伸手,倒是男孩咽了咽口水:
“娘,这……这能吃吗?”
“当然能吃!”
杨昌铭蹲下身子,把包子分别塞进两个孩子的手里。
“吃饱了才能长个子,帮你爹照顾好妈妈。”
邓石榴抹着眼泪要往灶膛添柴,被他拦住:
“嫂子别忙,我这马上要去张家村采购物资了。”
“今天黄大哥气色看着好多了,再吃几天药准能好透。”
他望向炕头褪色的年画,窗棂漏进的风卷起墙角的碎纸屑。
“也许在过年之前就能够恢复健康……”
毕竟,老周头精湛高明的医术,远远不是一般的医师可以相提并论。
小男孩突然扯住他的衣角,满嘴油花地仰脸欢笑:
“杨叔叔,肉包子……真香!”
……
告别了邓石榴一家。
杨昌铭跨上自行车,车铃清脆的声响在薄雾笼罩的街巷里回荡。
凛冽的寒风灌进衣领,他弓着背,奋力踩着踏板。
车轮碾过结霜的路面,晨雾在车轮卷起的气流中翻涌。
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仿若一幅水墨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约莫骑了一个多小时,寒气似乎被甩在了身后。
当他拐过最后一道山梁时,金灿灿的阳光恰好穿透云层。
雾霭己经消散,日头升到了树梢,张家村的青墙灰瓦在晨光中清晰起来。
袅袅炊烟正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升起,像是在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杨昌铭先去探望了一下张大爷,而秦淮茹果然己经来到了她外公家。
与张大爷唠嗑了几句家常之后,杨昌铭提到了昨天的市场调研,以及自己的打算。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开了昨天下午的调研记录。
笔记本上面画满菌类、手工艺品的简笔图案,还有密密麻麻的价格标注:
“张大爷,我寻思着,能不能给大家拓展几个创收项目。”
“张家村、秦家庄和李家冲漫山的野木耳、榛子,要是能晒干了卖到城里……”
张大爷觉得这个想法非常好,于是他和秦淮茹陪着杨昌铭一起去村长家。
到了张村长家,趁着张大爷和秦淮茹去了灶屋与村长夫人唠嗑的机会。
杨昌铭动作自然而又迅速地摸出两包“大前门”塞进了村长张兴保的手里。
“叔,尝尝这个。”
张村长利索地收起香烟、摇动铃铛。
没过多久,各个村民们背着竹篓、挎着藤篮陆续赶来。
山核桃、干蘑菇、冻柿子等等山货堆在院子里,散发出混合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
杨昌铭熟门熟路地验货、过秤、付款。
秦淮茹在账本上一一记录,她的手腕悬在半空,生怕蹭花了墨迹。
张家村的人口和规模比秦家庄更小,物资也更少。
所以杨昌铭又是一个上午就完成了采购工作。
中午在村长家吃饭的时候,张大爷和秦淮茹也受邀上了桌。
因为他们要一起讨论一下杨昌铭的“乡村振兴战略”,边吃边谈、乡情满溢。
晌午的阳光斜斜照进堂屋,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光影。
八仙桌上摆着酸菜炖粉条、蒸红薯等等食物,还飘着腊肉特有的醇厚香气。
张村长往杨昌铭碗里夹了块腊肉:
“小杨同志,你说的那个……”他挠挠头,“乡村啥来着?”
“乡村振兴战略。”
杨昌铭咽下热汤,喉间泛起暖意。
“咱们可以把山货做成牌子,再教婶子们编竹篮、绣帕子……”
“小杨同志这个主意很正。”
张大爷用旱烟杆敲了敲桌腿,烟灰簌簌落在青砖缝里。
“后山的野山菌、老板栗,以前烂在林子里都没人要。”
“藤编、刺绣,这些手艺咱们也学得来……”
秦淮茹接过话茬,手指着衣角的补丁,眼睛里却闪着光亮。
灶台里柴火噼啪作响,蒸腾的热气裹着饭菜香在堂屋弥漫。
在烟火缭绕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将发展思路化作对未来的憧憬,让振兴计划在欢声笑语中逐渐清晰。
杨昌铭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秦淮茹,姑娘连忙低头扒饭,耳根却红得发烫。
窗外,其他村民家的炊烟正在袅袅升起。
仿佛预示着某个辽阔的蓝图。
正在乡村里悄然铺展、扩张、蔓延。
……
冬日阳光普照大地。
给张家村的灰瓦镀上了一层暖金。
杨昌铭将麻袋牢牢绑在自行车后座,麻绳与竹筐摩擦出沙沙声响。
他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告别了张兴保村长和村长夫人。
特意把藏在内袋的物件又按了按,这才推着自行车往张大爷家走去。
院落里,秦淮茹正踮脚收晾衣绳上的蓝布衫,午后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听见脚步声,她转身时发梢扫过衣领,辫梢系着的红头绳轻轻晃动:
“杨哥,这么急着回去?”
“嗯,厂里面还有事。”
杨昌铭温和地笑了笑,目光掠过她袖口新补的针脚。
“这几次,多亏你帮忙记账。”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用软布仔细包好的物件。
——那是一支镶金边的钢笔,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还有两个牛皮纸笔记本,边角上带着供销社特有的油墨香。
秦淮茹慌忙后退半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
“这……这太贵重了!”
“拿着。”
杨昌铭首接塞进她手里,隔着布料仍能察觉到钢笔的冰凉。
“你算账、写信都用得上。”
“本子可以记录山货的收成,也……也能记点别的。”
他别开脸,瞥见远处树梢上嬉戏追逐的喜鹊,尾羽掠过冬日稀薄的云层。
“到了明年的时候……”
话未说完,隔壁院子突然传来了孩童的笑闹声。
秦淮茹猛地攥紧礼物,指节泛白,耳尖红得像要滴血:
“那……你路上小心。”
说完之后,立马转身跑回了院子里。
蓝布衫下摆扬起又落下,惊起墙根啄食的麻雀……
杨昌铭跨上自行车,脑海里似乎还回荡着钢笔帽扣合时那声清脆的“咔嗒”。
日头西斜,他回头望去。
只见秦淮茹站在门扉后,身形半隐在堂屋朦胧的光晕中。
钢笔别在上衣口袋。
手里的笔记本被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