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平凡与惊雷
城市的喧嚣被老旧出租屋单薄的墙壁过滤，只剩下沉闷模糊的背景噪音，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在苟延残喘。李强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折叠椅上，对着电脑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鼠标线。屏幕上是他看过无数遍的科幻小说页面，文字熟悉得几乎能背下来，却依然是他灰扑扑生活里唯一透出点光亮的缝隙。
窗外，七月流火。35度的高温蒸腾着这座城市，也蒸腾着李强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风扇徒劳地搅动着黏稠的空气，发出疲惫的嗡鸣。他租住的这间屋子，不过十来个平方，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再加一个塞满杂物的简易衣柜，就填满了所有空间。墙壁是那种泛黄的白，墙角有些地方己经剥落，露出灰黑色的水泥底色，像一块块难看的伤疤。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速食面的调料包味道。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房东发来的信息：“小李，下个月房租记得提前两天转哈。”李强的手指顿了顿，回复了一个“好的”，心却沉了一下。刚发的工资，扣除房租、水电、给家里寄去的那份，剩下的只够勉强糊口到下个月中旬。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面那几张薄薄的纸币提醒着他现实的重量。
“强子，东区那个变压器故障报修，客户催得急，你跑一趟。”部门主管刘东的声音透过办公室隔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连个“请”字都欠奉。
李强立刻站起身，动作有些仓促，带倒了椅子。“哎，好，刘总，我马上去。”他赶紧扶好椅子，声音不大，带着习惯性的顺从。刘东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从隔断后探出来，扫了他一眼，眉头习惯性地皱着，仿佛李强本身就是个需要维修的故障产品。
“快点，别磨蹭！客户是‘金鼎’那边的大厂，耽误不起！修不好这单子黄了，扣你奖金！”刘东丢下话，脑袋又缩了回去。
李强默默地从桌下拖出沉重的工具包，金属工具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熟练地检查了一遍万用表、绝缘胶带、螺丝刀……手指上那些经年累月留下的老茧，在工具冰冷的触感下显得格外粗糙。背上包，肩膀立刻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份量，压得他微微弓了背。
走出狭小的办公室，外面开放式办公区的景象也谈不上多好。同事们各自对着电脑屏幕，表情麻木，偶尔有低声交谈的，也带着一种职场特有的疏离和谨慎。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空气里飘过的一粒微尘。前台安宁倒是在，正低头整理着文件，阳光透过玻璃门洒在她柔顺的发顶，形成一个温暖的光晕。李强脚步顿了顿，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半秒，随即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快步推门走了出去。安宁似乎有所察觉，抬起头，只看到他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刺目的阳光里。
热浪瞬间将他包裹。李强眯起眼，适应了一下强烈的光线。公交站就在不远处，等车的人不少，每个人都像被晒蔫了的植物，带着一种疲惫的焦躁。他挤在人群中，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浸湿了廉价衬衫的领口。公交车带着浓重的尾气和热风停靠，人群一拥而上。李强被人流推搡着上了车，找了个角落勉强站定，工具包抵着他的后腰，很不舒服。车厢里混合着汗味、体味和各种食物残留的气息，闷热得让人窒息。他抓住头顶的扶手，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摇晃，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千篇一律的街景。
他想起早上母亲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小心翼翼：“强子啊，吃饭没？工作累不累？……那个，你爸他……”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留下一串长长的叹息和电流的滋滋声。李强知道她想问什么，催婚。老家和他同龄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每次听到这个，他心底就涌起一股混合着烦躁、愧疚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像一团湿漉漉的棉絮堵在胸口。他含糊地应了几句“还好”、“知道了”、“再等等”，匆匆挂了电话。这等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公交车一个急刹，李强猛地向前一冲，额头差点撞上前面的椅背。周围响起几声抱怨。他站稳身体，透过汗湿的睫毛，看到路边高档写字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里面的人，穿着光鲜，步履匆匆，谈论着他听不懂的百万千万的项目。那是另一个世界，离他如此遥远，远得连嫉妒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麻木。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着点油污的裤脚和磨损严重的旧皮鞋，一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自卑感悄然弥漫开来。他就是这个庞大城市里一颗最不起眼的螺丝钉，生锈，松动，随时可能被替换掉，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
工具包的背带勒得肩膀生疼，公交车沉闷的轰鸣像催眠曲。李强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重温昨晚看的那本科幻小说片段——关于星际移民、关于璀璨星河。那是他贫瘠精神世界里唯一能暂时逃离现实的方舟。然而，现实的闷热、汗水的黏腻、工具包的沉重、母亲的叹息、刘东不耐烦的嘴脸……如同无数细小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思绪，将那些瑰丽的幻想一点点拖拽回这个逼仄、灰暗、令人窒息的现实牢笼。
他只是一个李强。二十八岁，小地方来的维修工，租住在破旧的老楼里，拿着微薄的薪水，应付着生活的重压，连幻想都显得奢侈。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在高温和尘埃中，缓慢、滞涩、毫无希望地向前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嗡嗡声穿透了车厢的嘈杂。李强费力地从紧贴大腿的裤兜里掏出那部屏幕己经有些划痕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家。
心脏毫无征兆地重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毫无缘由地攫住了他。他按下接听键，父亲那沙哑、带着浓重乡音、此刻却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慌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所有的闷热和麻木：
“强子！强子！你妈…你妈她……医院说…是癌…胃癌啊！”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破碎，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背景是医院特有的嘈杂和冰冷仪器的滴答声。
李强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有根绷紧的弦骤然断裂。公交车还在行驶，窗外的阳光依旧刺眼，周围乘客的交谈声也还在继续，但这一切都瞬间被拉远、模糊、失真。他握着手机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指节捏得发白。汗水不再是热的，而是冰冷的，顺着他的脊椎一路爬下去。工具包沉重的分量仿佛消失了，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却又被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狠狠攥住，拖向无底的深渊。
“爸…爸你说什么？…哪家医院？…确诊了吗？” 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像砂纸摩擦着喉咙，每一个字都挤得异常艰难。他努力想听清父亲后面的话，但耳鸣声越来越大，盖过了一切。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模糊的光斑在视野里跳动。
“哐当！”一声闷响。手机从他汗湿的手中滑落，砸在公交车肮脏的地板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李强没有去捡。他呆呆地站着，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额角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却浑然不觉。
世界的喧嚣在这一刻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父亲那绝望的哭喊，在他空白的脑海里反复回荡，如同一声撕裂平静天空的——
惊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