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再次从冰冷粘稠的黑暗深处被拖拽上来,如同溺水者挣扎着浮出水面。首先感知到的,依旧是那单调而持续的“嘀……嘀……”声,只是这一次,它似乎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变得遥远而模糊。紧随其后的,是身体各处苏醒的剧痛——腹部的绞痛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熨烫,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刺痛着神经,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拖着千斤巨石,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钝痛。
“呃……” 一声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唇间溢出。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试图掀开,都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刺眼的白光。
“沈总?沈总您醒了?” 小陈充满担忧和疲惫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艰难地掀开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病房惨白的天花板,旁边悬挂着半空的输液袋,透明的液体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滴落。小陈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茬,清晰地诉说着他彻夜的守护。
“水……” 喉咙干涩灼痛得如同砂纸摩擦,只能勉强挤出一个嘶哑的音节。
小陈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着温水,极其轻柔地我干裂的嘴唇。冰凉的液体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但身体的剧痛和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依旧沉甸甸地压着。
昏迷前的画面如同破碎的镜片,在疼痛的刺激下强行拼凑——小宝指尖触碰杯壁的冰凉触感,他抬头看向我时眼中那翻涌的巨大恐惧和一丝无法理解的专注,还有……我最终支撑不住倒下的瞬间,他眼中爆发的、如同世界彻底崩塌般的惊恐……
那个眼神,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心底最深处。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那眼神里映照出的、我自己同样不堪一击的脆弱。
“小宝……怎么样了?” 我闭上眼睛,避开刺眼的光线,声音嘶哑地问。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
小陈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压得更低:“还在隔壁病房……还是那样,不说话,不哭,就是……发呆。张姐守着呢。医生又检查了一遍,身体指标……基本稳定了。就是……就是心结太重。” 他顿了顿,补充道,“您昏迷的时候,他……他好像被吓坏了。张姐说,您倒下去那会儿,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然后……然后就缩回角落,比之前抖得更厉害……再也没动过。”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看到了我的倒下……那对他而言,是否意味着最后一丝可能的连接也彻底断裂?另一个“大人”的崩溃,是否再次印证了他被世界抛弃的绝望?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负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苏醒的意识。我强行将他攥在手里,切断周明远的威胁,这选择……对他而言,究竟是救赎,还是更深的地狱?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 小陈应道。
门开了,走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一位穿着米白色羊绒衫、气质温婉沉静的中年女性。她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敏锐。她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
“沈女士您好,打扰了。” 她的声音柔和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是仁心医院心理科的陈岚,也是受法院委托,负责对您和周小宝进行监护能力及亲子关系初步评估的心理医生。” 她出示了证件,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和额角的绷带,眼中流露出专业的关切,“您现在感觉如何?方便进行一个简短的交流吗?”
评估……终究还是来了。在我最狼狈、最虚弱、最无法掩饰的时刻。
我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无所谓的冷笑,却只牵动了额角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最终,我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嘶哑:“陈医生……请坐。”
陈岚医生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姿态放松而专业,并没有立刻翻开文件夹。她的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脸上:“沈女士,首先,请允许我表达对您身体状况的关心。我了解您刚刚经历了巨大的身心创伤。我们的谈话会非常简短,只聚焦于一些基础信息。您觉得现在可以吗?如果感到不适,随时可以停止。”
她的专业和体贴,反而让我心中那层冰冷的防御壁垒微微松动了一丝。我再次点头,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能隔绝一些痛苦。
“好的。” 陈岚医生的声音如同潺潺流水,平和地流淌在病房里,“第一个问题,关于您申请成为周小宝监护人的动机。可以请您简单谈谈吗?”
动机?
我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腹腔的伤口随着呼吸传来阵阵尖锐的抽痛。
动机是什么?是那份冰冷的DNA报告?是母亲推开那扇门时眼中巨大的悲怆?是周明远用小宝作为武器时那淬毒的威胁?还是……仅仅为了不让周明远如愿?
恨意、责任、报复、守护……无数个尖锐对立的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废墟。
“他……” 我的声音响起,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和无法掩饰的疲惫,“……是周明远唯一能用来捅向我母亲心口的刀……把他攥在我手里……那把刀……就废了……”
我顿住了,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我再次拖入黑暗。腹部的剧痛让我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陈岚医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中充满了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至于他……” 我艰难地继续,声音更低,更飘忽,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茫然,“……一个被带到世上……又被当成垃圾丢弃的……可怜虫罢了……跟我……没什么不同……”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物伤其类的苍凉。
陈岚医生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笔在纸上记录着,没有评判,只有专注的理解。
“第二个问题,” 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关于您与周小宝目前的相处状态。您认为,你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障碍?
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画面:他蜷缩在角落无声颤抖的身影;他空洞死寂的眼神;他指尖触碰到杯壁时那细微的抽气;他看向我时眼中巨大的恐惧和我倒下时他爆发的惊恐……
恨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却被另一种更沉重的力量死死压住。
“他……怕我。” 我闭着眼,声音干涩,“像怕一个……随时会把他撕碎的……怪物。” 我扯了扯嘴角,一个冰冷的、自嘲的弧度,“而我……看着他那张脸……就像看着一面……时刻提醒我母亲……和我自己……有多么不堪的……镜子……”
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剖开的赤裸感,让我的声音无法抑制地带上了颤抖。额角的冷汗再次渗出。
“恐惧,和……创伤的投射。” 陈岚医生轻声总结,语气中带着专业的分析,却没有丝毫指责,“这确实是非常沉重的开始。那么,沈女士,抛开法律程序和评估要求,您个人……对接下来与这个孩子共同生活,有什么……哪怕是最微小的……想法或感受吗?任何方面都可以。”
想法?感受?
共同生活?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疲惫不堪的神经上。未来?那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迷雾,充满了未知的痛苦、挣扎和可能再次降临的崩溃。我只想立刻沉入无梦的黑暗,逃避这一切。
“累……” 我几乎是本能地、从灵魂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带着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疲惫,“……只想……什么都……不想……”
巨大的虚无感和身体的剧痛彻底淹没了所有思绪。我无力地靠在枕头上,侧过头,将脸埋进阴影里,不再说话。仿佛再多说一个字,都会耗尽最后一点生机。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轻微声响,和我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
陈岚医生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夹,没有继续追问。她站起身,动作轻柔。“我明白了,沈女士。感谢您的坦诚。请好好休息,保重身体。关于小宝的情况和他的心理干预方案,我会和儿科、精神科医生会诊后,再与您沟通。”
她的脚步声轻轻远去,病房门被无声地关上。
世界再次被剧痛和沉重的疲惫包裹。我蜷缩在病床上,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独自舔舐着流血的伤口。恨意、责任、那丝该死的刺痛、还有对未来的巨大茫然……在体内疯狂撕扯。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忽略的、门锁被轻轻带上的声音,从病房连接着的独立卫生间方向传来。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病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埋在枕头里的脸瞬间抬起!
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射向卫生间那扇紧闭的门!
卫生间里有人?!
是谁?张姐?护士?不可能!她们进来不会锁门!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混沌的脑海!
小宝?!
刚才……他一首躲在卫生间里?!
他听到了什么?听到了我说他是“捅向母亲的刀”?听到了我说他是“被丢弃的可怜虫”?听到了我说他看着我的脸像看着“不堪的镜子”?听到了我那句充满疲惫和绝望的“累……只想什么都不想”?!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窥破的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全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带来窒息般的绞痛!腹部的伤口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而剧烈地抽痛起来!
“呃……” 我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因为剧痛而蜷缩。
但我的目光,依旧死死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冰冷的审视,钉在那扇紧闭的卫生间门上!
门后,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声音。
仿佛刚才那声轻微的“咔哒”,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确信不是!
那扇门……像一道沉默的屏障,隔绝了里面的一切。也隔绝了一个孩子……可能听到的、足以将他推入更深渊的一切。
时间在剧痛和冰冷的死寂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煎熬。
终于……
极其轻微、极其缓慢的,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
“咔……”
声音很轻,带着巨大的迟疑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门,被从里面,推开了一道极其狭窄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