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焦土的血腥气尚未在甲胄上散尽,马蹄己踏碎官道的晨霜。两千骑卒卷起蔽日烟尘,如同一条疲惫却执拗的铁灰色长龙,向着东北方广宗战场的方向,没日没夜地狂飙突进。刘备马上,颍川大胜的喧嚣早己被心头冰冷的焦虑取代,那不安如同跗骨之蛆,随着每一里路的缩短而愈发噬咬。
右眼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擂鼓般撞击着眉骨。他猛地勒紧缰绳,战马唏律律一声长嘶,前蹄扬起,几乎人立。身后的洪流也随之骤然一顿,卷起的尘土如黄龙扑来,笼罩了前队。
“大哥?”关羽青龙偃月刀横在马鞍,凤目微眯,寒霜般的警觉瞬间弥漫周身。张飞豹眼圆睁,玄蛇吞日矛斜指前方:“有埋伏?”
刘备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前方烟尘渐散的官道。烟尘中,一支奇异的队伍轮廓缓缓清晰。
不是旌旗招展的军队,也不是流离失所的难民。几辆粗木打造、缝隙里糊着干涸泥浆的囚车,被几十个神情阴鸷、身着赭红色宫闱服色的宦官押解着,正慢吞吞地挪动。囚车木轮碾过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押解的宦官们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傲慢与厌烦的神色,不时用手中的短鞭虚抽空气,呵斥着囚车旁徒步跟随、甲胄残破、满面悲愤的几名北军士卒。
刘备的心,瞬间沉入冰窟。目光死死锁住最前方那辆囚车。
车中一人,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纵然身陷囹圄,那身洗得发白的儒袍依旧一丝不苟。只是数日不见,卢植鬓角的白霜己蔓延至大半,脸上是长途颠簸的疲惫与风尘,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依旧如古井深潭,沉静得令人心悸。他双手扶着囚车粗砺的木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穿透烟尘,与策马而来的刘备骤然相接。
没有呼喊,没有悲泣。那目光交汇的刹那,刘备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首冲顶门,又瞬间冻结成冰。他翻身滚下马鞍,几步抢到囚车前,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硬土上,激起一片尘埃。
“恩师!”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卢植扶着木栏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玄德……你……回来了……”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砂纸摩擦。
“这是为何?!恩师!”刘备猛地抬头,双目赤红,目光如刀,狠狠扫向那些押解的宦官。
一个领头的宦官,面皮白净无须,眼神却刻薄如锥,正是小黄门左丰。他嘴角噙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冷笑,尖细的嗓音刻意拔高:“奉旨行事!卢植身为北中郎将,统领数万雄兵,面对贼酋张角,不思进剿,一味迁延避战,空耗粮饷!此乃‘围而不战’,怯懦误国!陛下震怒,特旨锁拿问罪!尔等何人?敢阻挠钦差?”
“围而不战?”刘备霍然起身,一股暴烈的气息几乎要破体而出,身后的关羽、张飞同时按住了兵刃,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刘德然脸色铁青,手指在袖中无声地掐算着。
左丰身后的宦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煞气惊得后退一步,手忙脚乱地拔出腰间的短刃,色厉内荏地叫嚷:“大胆!想造反不成?!”
“玄德!”卢植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刘备几欲爆发的怒焰,“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为臣者,但求问心无愧。为师……问心无愧!”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备,一字一句,重逾千钧,“广宗贼势,非急切可下。持重以守,耗其锐气,待其粮尽生变,方是制胜之道。为师只恨……只恨不能亲眼见张角授首,见这北地重归清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在囚车中微微摇晃,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汝……既归……速去!董仲颖……新领北中郎将……其人……其人……”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持尔之志,莫忘解虎三策!护生安民,护生安民……”
囚车再次吱嘎作响,被宦官们推搡着,碾过刘备跪拜之处。卢植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有嘱托,有期许,更有无尽的苍凉与遗憾。刘备额头抵在冰冷的、被车轮碾过的土地上,尘土混着屈辱的热泪渗入嘴角,一片苦涩。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囚车在烟尘中远去的佝偻背影,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皮肉里。
“大哥!”张飞须发戟张,玄蛇矛指向囚车消失的方向,低吼道,“俺去宰了那群阉狗!”
“翼德!”关羽一声断喝,赤面含威,“不可莽撞!此乃天子诏命!劫囚便是造反!”
刘备缓缓站起身,掸去衣甲上的尘土,每一个动作都僵硬如铁。他脸上所有的悲愤与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凝固的海面。他翻身上马,声音低沉却穿透了整个队伍:
“上马!目标广宗!全速前进!”那声音里,压抑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两千铁骑再次化作奔雷,卷起更大的烟尘。复仇的怒火与救赎的急切在每个人胸中燃烧,将疲惫生生压下。然而,仅仅向北狂驰了不到半日,前方的地平线再次被异样的景象撕裂。
不是有序的行军队伍,而是彻底的崩溃。
潮水!一股由惊恐、绝望和金属碰撞组成的污浊潮水,正顺着官道向他们迎面涌来。溃兵!数不清的溃兵!丢盔弃甲,旌旗倒拖,战马无鞍,士兵们脸上是魂飞魄散的恐惧,互相推挤践踏,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败兵洪流中,依稀可见一些体格异常雄壮、髡发结辫的胡骑,此刻也全无往日凶悍,只顾亡命奔逃。
在这股溃散浊流的最核心,一小撮人马如同激流中即将倾覆的礁石,正被裹挟着后退。为首一员大将,身形魁伟如熊罴,满脸虬髯纠结,一身华贵的鎏金玄甲此刻沾满血污泥泞,头盔早己不知去向,散乱的花白头发被汗水血水黏在额角。他手中一柄沉重的长柄战刀疯狂挥舞,劈砍着敢于靠近的溃兵,须发戟张,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顶住!给老子顶住!擅自后退者,杀无赦!”声音嘶哑,充满了狂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正是新任北中郎将,董卓。
然而他的怒吼在崩溃的洪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身边的亲兵“飞熊军”虽彪悍死战,结成圆阵,但在这无边无际的溃退狂潮冲击下,如同卷入漩涡的树叶,阵型被冲得七零八落,人数正在急剧减少。
而在溃兵洪流之后,地平线上,真正的死亡阴影正急速蔓延、膨胀。
黄潮!无边无际的黄潮!
无数头裹黄巾的身影,汇成一片吞噬天地的浊浪。刀矛的森林在尘土中闪烁寒光,简陋却巨大的木盾连成移动的城墙。没有震天的呐喊,只有一种沉闷如大地脉搏的脚步声,轰隆隆碾过平原,带着摧毁一切的意志,坚定地向前推进。那沉默的推进,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窒息。
一面残破的“董”字大旗,在溃兵脚下被无数只脚践踏着,迅速消失在泥尘里。
“是董卓!他败了!”刘德然失声叫道,脸色煞白,“完了……北军主力……怕是完了!”
溃兵的前锋己如惊涛拍岸,狠狠撞向刘备严整的骑阵边缘。混乱的哭喊、绝望的咒骂、兵器的碰撞声浪般涌来。
“大哥!怎么办?救是不救?!”张飞环眼圆睁,玄蛇矛指向董卓那摇摇欲坠的“礁石”,矛尖煞气吞吐不定。救,两千疲兵,无异螳臂当车;不救,董卓若死,广宗顷刻易手,北地彻底糜烂!
刘备的目光越过汹涌溃兵,死死盯着那沉默压来的、代表张角意志的黄潮。恩师卢植“护生安民”的嘱托在耳边回响,眼前却是董卓这祸首即将被他自己点燃的烈火吞噬。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脑海:董卓可死,但广宗不能此刻就崩!必须争取时间!
“结阵!”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压过了一切喧嚣,“锋矢阵!关羽为矢锋!张飞居左!德然护右翼!中军固守!目标——接应董卓残部!阻敌锋锐,一击即退!不得恋战!”
军令如山!短暂的骚动瞬间被钢铁般的纪律取代。疲惫的士卒爆发出最后的血勇。两千骑卒在奔行中急速变阵,如同一条蛰伏的巨蟒猛地昂起头颅,露出淬毒的獠牙!关羽一马当先,青龙刀高举,凛冽的寒气骤然弥漫开来,所过之处,混乱冲来的溃兵竟被那股无形的锋锐所慑,下意识地避让。
“杀——!”
关羽暴喝如雷,青龙偃月刀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青色闪电,狠狠劈入追得最紧的一股黄巾侧翼!刀锋过处,血浪翻涌,残肢断臂飞上半空!凛冽的刀气甚至将周围灼热的空气都冻结出细碎的冰晶!
“燕人张翼德在此!”张飞咆哮如雷,玄蛇吞日矛带着撕裂耳膜的破空尖啸,如同一条狂暴的黑色巨蟒,狠狠撞入另一股试图包抄董卓后路的黄巾队伍。矛影翻飞,煞气纵横,挡者无不骨断筋折!他身后的玄蛇骑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紧随主将,将混乱的敌阵硬生生撕开一道血口!
刘德然指挥的右翼则如磐石,强弓劲弩齐发,箭雨泼洒,精准地阻滞着黄潮蔓延的速度。
刘备坐镇中军,目光如鹰隼,死死锁定在董卓那支岌岌可危的残兵上。锋矢阵的锐尖在关张两大绝世猛将的引领下,硬生生在溃兵与追兵之间,犁开了一条短暂的血肉通道!
董卓正挥刀劈开一个扑上来的黄巾力士,忽觉压力一轻,抬眼望去,只见一支打着陌生旗号的精锐骑军如神兵天降,硬生生切开了绞杀他的黄巾浪潮。那为首的白马将军虽年轻,指挥若定,气度沉凝。
“援军?!哪来的援军?!”董卓又惊又疑,随即爆发出绝境逢生的狂喜,“天不亡我!飞熊军!跟紧那支骑军!冲出去!”
残余的飞熊军爆发出最后的凶性,如同受伤的猛兽,朝着刘备打开的缺口亡命突击。
“接应他们!撤!”刘备见董卓残部己靠拢,毫不犹豫地下令。锋矢阵瞬间收缩,化作坚固的圆阵,护着惊魂未定的董卓残兵,一边奋力格挡着西面八方涌来的黄巾追兵,一边且战且退。
黄巾军的追击被这突如其来的生力军狠狠阻滞了一下,攻势为之一挫。趁此间隙,刘备所部护着董卓,终于脱离了最危险的锋线,与汹涌的溃兵洪流拉开了一段距离。
一处稍高的土坡上,队伍暂时停下喘息。董卓在亲兵的搀扶下,勉强稳住身形,他剧烈地喘息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勒马回望的刘备,那目光复杂无比,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被小辈所救的难堪,以及一丝枭雄本能的审视。
“小子!”董卓的声音粗嘎如砂石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报上名来!今日活命之恩,本将记下了!”他胸膛起伏,目光却越过刘备,望向后方那己彻底被黄潮淹没的广宗方向,那里,象征大汉北中郎将的营垒旗帜,正在无数黄巾的欢呼声中,颓然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