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檀香还萦绕在鼻尖,苏挽棠攥着诏书的手心里己沁出薄汗。
玄色宫墙在脚下延伸,她望着檐角铜铃被风掀起的金穗,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叹息——从三等厨娘到正五品副掌事,不过月余,可这诏书的分量,比她前世雕了十年的茶点模具更沉。
"苏副掌事这是要往哪儿去?"
抬眼正撞上火房老院的朱漆门,老孙头端着半筐新摘的茨菰立在阶前,灰布围裙还沾着灶灰。
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又迅速垂下,用鞋尖碾了碾地上的煤渣:"老奴方才听小厨房说,您生了......"
"孙叔。"苏挽棠快走两步,将诏书往袖中塞了塞,"我正是来谢您的。"
老孙头的手猛地一抖,茨菰骨碌碌滚了满地。
他蹲下身捡,指节因常年握锅铲而变形的手在青石板上发颤:"谢什么?
上回茶宴要不是你往金桂露里添了半盏竹沥水,那蜜盏早该浑得像泥汤——"他突然顿住,抬头时眼角泛着红,"老奴在御膳司当火房总管三十年,见惯了掌事换了一茬又一茬。
有的往燕窝里掺藕粉,有的把熊掌当鹿肉报损......"他从怀里摸出块旧布包,抖开时露出本边角卷翘的账册,"前日收拾旧物,翻出这东西。
原是先皇后当政时,御膳司的内账副本。"
苏挽棠接过账册,指尖触到封皮上斑驳的茶渍。
翻开第一页,墨迹己褪成浅灰,却仍能看清"八月采购:羊脂玉露茶二十斤,实到十五斤,损耗五斤"的批注——而同一行下方,用更小的字记着"五斤入周掌事私库"。
"周玉娘的手,从她当上掌事那年就不干净。"老孙头搓了搓围裙,声音低得像叹息,"老奴不敢说,怕被当作乱嚼舌根。
可你不一样......"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你端茶点时,眼睛里有光。"
苏挽棠攥紧账册,指节发白。
她想起昨夜巡查时,看见赵嬷嬷往周玉娘房里抬的那箱锦盒——原是用御膳司的银子填了私囊。
"叮——"
檐角铜铃骤响,惊得两人同时抬头。
西厢房方向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混着周玉娘尖锐的骂声:"一群废物!
连个通报都传不利索?"
老孙头的脸瞬间垮下来,压低声音:"怕是周掌事知道您生了。"
苏挽棠将账册塞进怀里,朝老孙头拱了拱手:"孙叔,今日的话,我记在心里。"
她转身时,正看见周玉娘的贴身丫鬟小翠从月洞门跑过,裙角沾着茶渍。
那茶渍的颜色......像极了昨日她用来调金桂露的竹沥水。
御膳司偏房里,周玉娘的银护甲在梨木桌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赵嬷嬷缩着脖子跪在地上,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那是方才小厨房送来的,说是给新副掌事的贺礼。
"她倒好!"周玉娘抓起茶盏砸在门上,"仗着陛下青眼,连掌事印都不放在眼里了?"
赵嬷嬷忙爬起来,用帕子擦着桌上的茶渍:"老奴打听到,昭殿的中秋宴原本该是咱们掌事操办。
不如......"她凑到周玉娘耳边,"把采买单子上的食材数量减三成。
她要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周全,太后那儿......"
周玉娘的眼睛突然亮了。
她摸出腰间的象牙手炉,对着炭火呵了口气:"就这么办。
明儿让采买处把单子送她那儿,就说昭殿要的是'素宴'。"
深夜,苏挽棠在值房挑灯翻账册。
烛火映得她眼底发亮——从三年前开始,御膳司每月的"食材损耗"都多出二十两银子,而这些银子的去向,全在账册夹缝里的小注里:"送景仁宫""奉中宫"。
"景仁宫是皇后的宫殿......"她低声呢喃,手指停在去年腊月的记录上,"腊月十五,熊掌二十斤,实到十五斤,损耗五斤——同日,景仁宫收熊掌五斤。"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她猛地抬头。
案头摆着昭殿送来的中秋宴单子,"素宴"二字被她用朱笔圈了又圈。
"素宴?"她轻笑一声,指尖划过账册上的"损耗"记录,"周掌事倒是会挑时候。"
中秋那日,昭殿的月洞门挂着两盏琉璃灯。
苏挽棠站在廊下,望着小太监们往案上摆食盒——她早让老孙头暗中备了份"应急食材":半筐新腌的糖藕,两坛桂花蜜,还有前日火房晒的菊脯。
"苏副掌事,徐夫人请您过去。"
徐夫人穿着月白缠枝莲褙子,正端着盏金桂琉璃盏细品。
见她过来,笑着招了招手:"这盏茶点,比上月茶宴的更透亮。"她指了指案上的白露酥和菊影团子,"我原说素宴要清淡,可这几样,甜而不腻,倒像把秋天的月光都揉进去了。"
苏挽棠垂首:"夫人喜欢便好。"
"何止是喜欢?"徐夫人放下茶盏,目光扫过满席茶点,"御膳司掌事之位,该由真正懂食之人执掌。"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哀家明日便去太后那儿坐坐。"
夜色渐深时,苏挽棠抱着账册踏进御书房。
萧承煜正伏在案上批折子,见她进来,抬了抬下巴:"这么晚?"
"臣有东西要呈给陛下。"她将账册放在案上,"这是御膳司近三年的内账副本。"
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
萧承煜翻开账册的手顿住,目光扫过那些小注时,指节渐渐攥紧。
他抬头时,眼底像结了层冰:"你早知道?"
"臣也是今日才理清头绪。"苏挽棠后退半步,"臣不敢觊觎高位,唯愿六宫饮食公正清明。"
萧承煜沉默良久,突然抓起朱笔在折子上画了道粗线:"明日让都察院的人进驻御膳司。"他抬眼时,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银簪上——那是前日茶宴上,徐夫人赏的,"你且回去歇着,往后的日子......"他勾了勾唇,"怕是更忙。"
御膳司偏房里,周玉娘捏着都察院的封条,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赵嬷嬷哆哆嗦嗦地递来茶盏,却被她一把打翻:"都察院?
她怎么敢......"
"周掌事。"小太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张公公求见。"
张德全佝偻着背走进来,手里提着个锦盒:"皇后娘娘说,该收的收,该断的断。"他掀开盒盖,露出里面的鹤顶红,"苏副掌事要是突然染了恶疾......"
周玉娘盯着那抹猩红,喉间发苦。
她突然想起茶宴那日,苏挽棠端着琉璃盏的模样——那盏里的金桂,在月光下亮得像把刀。
"娘娘。"张德全的声音像根针,"再拖下去,怕是连您都......"
周玉娘猛地抓起药瓶,指节发白。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割出一道阴影——而在这阴影里,御膳司的更楼正"滴答"作响,敲着新一天的晨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