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堡内的空气,如同浸透了桐油的麻绳,紧绷得随时可能断裂。
流民叩关的绝望声浪日夜不息,像钝刀子割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堡主震怒的咆哮声,偶尔会穿透层层壁垒,从堡垒最核心的议事厅方向传来,带来更深重的压抑。
辎重营库房区,那股混合的恶臭似乎也被这无形的压力冻结,沉淀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连平日最聒噪的老吴,都缩着脖子,走路踮着脚尖,脸上那点刻薄算计的昏黄气运被浓重的焦虑灰白取代。
仓曹王德禄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头顶那层油腻的昏黄剧烈翻腾,夹杂着恐惧的灰白——流民问题若处理不好引发暴乱,他这管后勤的仓曹第一个要被问罪!
他频繁地派人去探听消息,自己则躲在屋里,焦躁地踱步,连最爱的劣酒都喝不下去了。
陈默依旧坐在库房门口那张咯吱作响的木凳上,面前摊着账簿,炭笔悬停在空中,墨滴在粗糙的纸页上晕开一小团污渍。
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账册上,而是穿透厚重的毡棚壁,仿佛看到了城墙下那片翻滚的灰黑色绝望海洋,以及城墙上张彪那烦躁不安的身影下,那条隐秘延伸向堡外的黑色气运线。
“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而剧烈的咳嗽从角落传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陈默回过神,看向老孙头。
老孙头佝偻着背,整个人几乎蜷缩在破木墩上,枯瘦的手死死按着胸口,每一次咳嗽都让他浑身剧颤,脸色灰败。
他头顶那层灰绿的病气,比前几日更加浓郁粘稠,如同毒瘴般死死缠绕着他的肺腑,颜色深得发暗。
那点代表微弱生机的灰白气运,在病气的侵蚀下,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老孙头咳得几乎喘不过气,好半天才勉强平息下来,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透着难以掩饰的痛苦和疲惫。
他费力地抬起手,抹去嘴角的一点白沫。
陈默站起身,走到角落那个散发着浓重草药味的小炭炉旁。
炉上煨着一个缺口的陶罐,里面是黑乎乎、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
他拿起一块破布垫着,将滚烫的药罐端了下来,小心地倒了一碗。
然后,他端着药碗,走到老孙头身边。
“孙老,药好了。”陈默的声音很平静,将药碗轻轻放在老孙头手边的地上。
老孙头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药碗蒸腾的热气,又落在陈默沾满灰尘、却异常沉静的脸上。
他没有立刻去喝药,只是疲惫地喘着气,目光望向库房那扇紧闭的大门,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外面…怎么样了?那些流民…咳咳…”
“人更多了。”陈默言简意赅,语气听不出情绪,“堡主发了几次火。城墙上弓箭手加了一倍。张副尉…下令敢越线者格杀勿论。”
老孙头沉默着,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闪烁。
他头顶那代表忧虑的深青色气息翻腾着,与病气的灰绿交织,显得更加沉重。
“杀…杀得完吗?”老孙头的声音带着一丝苍凉的嘲讽,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堵…堵不住的…迟早要出大乱子…咳咳…张彪那小子…只知道用刀…”
陈默看着老孙头痛苦的样子,又想起城下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麻木的妇孺,以及人群中那些如同毒蛇般潜伏的暗红戾气。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种,在他心中反复灼烧、成型。
时机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用一种极其谨慎、带着后辈请教姿态的语气,低声开口:“孙老…小人…在城上当值时,看到那些流民里…也有不少青壮汉子…他们…有力气,只是饿得没力气使了…”
老孙头浑浊的目光转向陈默,带着一丝探究。
陈默继续道,语速缓慢,仿佛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
“堡内…小人听说…废弃的营房还有好几处,堡墙外的壕沟…也淤塞了大半…还有…堡外靠近西山脚那片荒地…虽贫瘠…但若能引点溪水…开垦出来…总能收些东西…不至于完全荒着…”
老孙头的眼神微微一动,浑浊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光。他没打断,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木棍。
“若是…若是…” 陈默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堡内能拨出些…实在不能用的陈粮…或者…多采些野菜…熬些稀粥…让那些有力气的流民青壮…在兵爷的看管下…去清理废营…挖深壕沟…开垦荒地…每日…按工给点稀粥续命…这样…”
他顿了顿,观察着老孙头的反应:
“一来,流民有口吃的,知道有条活路,怨气就少了些,不至于立刻作乱…二来,堡内积压的工程有人干了,荒地开了,以后说不定还能多收点粮…三来…兵爷们只需分出些人手看管,比日夜防着他们冲击城墙…省力些吧?”
陈默说完,立刻低下头,不再看老孙头,像一个说出了大胆想法、又唯恐被斥责的后生,等待着雷霆暴雨。
毡棚内一片死寂。
只有老孙头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流民哭嚎。
许久。
老孙头没有斥责,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剧烈地转动着,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木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头顶那深青色的忧虑气息与灰绿的病气激烈地碰撞、翻腾,似乎在经历着剧烈的思想斗争。
陈默的方案,大胆!太胆大了!
但…这方案,又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中了所有要害!
风险巨大,但…似乎又是唯一可能破局的路!
老孙头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陈默,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沉默寡言、从豆料堆里爬出来的小杂役。
那眼神,锐利、复杂,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审视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决绝。
“你…你这法子…” 老孙头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陈默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惶恐不安:“小人…小人只是…在城上看那些流民…又想起以前在老家…灾年时…族老们也会组织青壮修渠挖塘…换口吃的…胡乱想的…不知…不知可行不可行…小人见识浅薄…孙老您…”
“够了!” 老孙头猛地打断他,枯瘦的手用力一挥!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息,脸色更加灰败,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狂热。
他拄着木棍,颤巍巍地站起身,佝偻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目光投向库房那扇厚重的木门,仿佛穿透了它,看到了堡垒深处那个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地方。
“把…把你的想法…给老夫写下来!” 老孙头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不用多,就写清楚那三条!清理废营、加固壕沟、开垦荒地!用流民青壮!以工换粮!由兵卒监管!写!现在就写!用炭笔!写清楚点!”
陈默心头狂跳,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他立刻拿起那截磨秃的炭笔,找出一张相对干净的空白纸页(从废旧账簿上撕下的),伏在冰冷的木桌上,手腕沉稳,笔走如飞。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有最核心、最务实的要点,一条条,清晰、简洁、首指要害。
老孙头拄着棍,站在他身后,浑浊的目光紧紧盯着炭笔下流淌出的、略显稚拙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随着一条条写就,他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
写罢,陈默将墨迹未干的纸页双手递给老孙头。
老孙头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接过那张薄薄的、却仿佛重若千钧的纸。
他看也没看陈默,仿佛捧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所有的勇气都吸入肺腑。
然后猛地转身,拄着木棍,以一种与他老迈病躯极不相称的、近乎踉跄的速度,朝着毡棚外、朝着堡垒深处、周参军署衙的方向,决绝地冲了出去!
那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透着一股悲壮的意味。
毡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寒风。
库房里,只剩下陈默一人。
他静静地看着老孙头消失的方向,缓缓坐回冰冷的木凳上。
桌上,那碗给老孙头的药,早己凉透。
炭笔的碎屑,在惨淡的光线下无声飘落。
城外的哭嚎声,顺着风,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