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似乎也畏惧了流民营上空那股新生的、混杂着血腥与坚韧的沉重气息,呜咽着从碎石矮墙上方掠过,卷起细碎的雪沫,却不敢再肆无忌惮地灌入营地。
营地里,那股刺鼻的硝烟与腐臭被一种更复杂的味道取代——燃烧湿柴的烟火气、熬煮鱼汤的微腥、新翻冻土的泥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的烟火气息。
秩序,如同藤蔓般,在血与泪的冻土上顽强地攀爬生长。
石柱沙哑的吆喝声成了营地的背景音,指挥着人手将昨夜缴获的北狄弯刀、皮甲仔细分类。
能用的弯刀被赵铁头带着几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用溪水和粗石反复打磨,刀锋在惨淡的日头下渐渐显露出冰冷的寒光;
破损的皮甲则交给营地里的几个老皮匠,用粗麻线和抢来的北狄皮绳仔细缝补。这些,都将成为流民营未来安身立命的依仗。
营地边缘,侯三带着几个半大孩子,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昨天在溪边重新布下的简陋渔网陷阱。
当一条巴掌大的、活蹦乱跳的冷水鱼被从冰冷刺骨的溪水里捞出来时,孩子们冻得通红的脸上瞬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久违的欢呼!
这微不足道的收获,却如同甘霖,滋润着干涸的希望。
而在营地最中心,那口临时架起、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铁锅旁,气氛近乎虔诚。石柱的婆娘,一个同样健壮、脸上带着冻疮的妇人,正用一柄木勺,小心地将锅里翻滚的、乳白色的鱼汤,连同几块指头大小的鱼肉,舀进一个个粗陶碗里。
旁边一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则用枯瘦颤抖的手,从一个粗布小袋里——那是用两张新编的厚实草席换来的、极其珍贵的粗盐——极其吝啬地捻出几粒灰白色的盐晶,小心翼翼地撒进每个碗中。
“排好队!都有!一人一碗!受伤的兄弟和娃儿先来!”石柱婆娘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流民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捧着破碗,眼中不再是纯粹的饥饿绿光,更多了一种对“规矩”的敬畏和对那碗热汤的珍惜。当那带着淡淡腥咸的热流滑入冰冷的喉咙,温暖僵硬的西肢百骸时,满足的叹息声在寒风中此起彼伏。
陈默站在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肩头和左臂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精神却异常清明。
观气之瞳无声运转,视野中的景象瑰丽而真实。
整个流民营上空,那曾经浓重得令人窒息的灰黑色绝望气运,如同被投入了无数细小的、坚韧的根须,正在被缓慢而坚定地撕裂、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股虽然微弱、却如同蛛网般不断蔓延、彼此勾连的淡白色气流!
那是秩序带来的安心,是劳作创造价值的满足,是食物和盐带来的基本生存保障,是孩童欢笑中重新燃起的微弱生机……
这些淡白的气流,如同无数坚韧的藤蔓,缠绕着营地中那依旧弥漫的、代表昨夜惨烈杀戮残留的暗红血煞之气,顽强地与之对抗、中和!
而在营地的核心区域,那口翻滚着鱼汤的大铁锅上方,一股代表着“温饱”和“凝聚”的、极其稀薄却异常纯净的淡黄色气运,如同初升的晨曦,正缓缓凝聚、升腾!
这淡黄气运,如同无形的粘合剂,将营地中那些散乱的淡白气流,一点点吸附、汇聚,形成一张虽薄弱却初具雏形的“集体气运”之网!
陈默的目光最终落回自己身上。在他观气之瞳的视野里,自身的气运也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代表身份和权力的灰白色气运,不再飘摇如烟,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注入了根基,变得凝实、厚重了许多!
那层笼罩全身、代表巨大压力的灰黑色阴霾,虽然依旧存在,却被无数道从营地各处延伸而来的、极其纤细却坚韧的淡白色气流,流民的信任、依赖、敬服,所穿透、支撑!如同无数根微弱的支柱,共同撑起了一片生存的天空!
最核心的变化,在胸口!
紧贴心脏的位置,那枚冰冷的青铜小鼎内部,那缕因救治狗剩而消耗近半、显得黯淡的淡金色气运,此刻正如同沉睡的火山,缓缓复苏!
在观气之瞳的视野里,营地中弥漫的那些暗红血煞之气,正丝丝缕缕、源源不绝地被小鼎吸引、吞噬!鼎身内部,那缕淡金色气运如同得到了滋养,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明亮、凝实!
金芒流转,散发出一种温润而厚重的气息。
而更让陈默心神剧震的是,随着鼎内金芒的流转,一缕缕极其纤细、如同金丝般的光流,正从鼎内渗出,悄无声息地反哺回他的身体!
这些金丝并未首接修复他肩臂的伤口,而是如同最精微的刻刀,缓缓流淌过他的西肢百骸,深入骨髓!
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脱胎换骨般的酥麻感,伴随着轻微的刺痛,从骨骼深处弥漫开来!
仿佛有无数的微小符文,正随着金丝的流淌,被烙印在骨髓的深处!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仿佛与那金芒、与这方营地、与那数千流民的气息,产生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共鸣!
这感觉…是根基!
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与这流民营同呼吸共命运的根基,正在被这神秘小鼎的金芒,以最本源的方式,烙印、铸就!
就在这时,石柱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大人!
东西都清点好了!您看看!”他手里捧着一堆从昨夜内奸和北狄兵身上仔细搜刮出来的零碎:几块粗糙的早己冻硬干粮、几枚磨损严重的北狄铜钱、几把生锈的小匕首、几块刻着奇怪符号的骨牌或木牌,
还有…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用某种黑色兽皮硝制、边缘磨损、上面用朱砂画着一只狰狞狼头图案的腰牌!正是那个内奸贴身藏着的!
“大人,您看这个!”石柱指着那狼头腰牌,声音压得很低,“俺问过铁头哥手下那个懂点狄语的…他说…这像是…像是北狄某个部落…小头目的信物!”
陈默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他接过那块狼头腰牌。入手冰凉粗糙,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与张彪身上同源的阴鸷气息。
在观气之瞳下,这腰牌上缠绕着一股浓烈的、代表“身份”和“隐秘勾连”的暗红血煞之气!
更有一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黑色气运线,如同毒蛇般,从腰牌上延伸出去,飘飘渺渺地指向堡垒城墙的方向——张彪!
铁证!这是张彪勾结北狄、谋害流民营的铁证!
陈默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狂喜与冰冷的杀意同时涌起!
他紧紧攥住那块狼头腰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冰冷的兽皮,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
“收好!用油布包起来!除了你我,谁也不准知道!”陈默的声音低沉而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石柱感受到陈默语气中的凝重和杀意,神色一凛,立刻将腰牌小心地包裹好,贴身藏起。
陈默的目光投向堡垒高耸的城墙,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张彪…你的死期,不远了!
他转身,朝着那片新开垦的、在寒风中沉默的黑色土地走去。
赵铁头正带着一群汉子,沉默而有力地挥舞着铁镐和锄头。
翻起的泥土块在木槌下碎裂,被引来的溪水浸润。
在那片特意圈出的“种子田”里,几天前撒下的、形态各异的野菜和耐寒草籽,在陈默观气之瞳的视野中,竟有十几点极其微弱的、带着顽强生机的嫩绿色气运,如同星星之火,在冻土上倔强地闪烁着!
虽然孱弱,却无比真实!
陈默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冷的泥土,感受着那微弱的生机脉动。
胸口的青铜小鼎似乎也感应到了这新生的希望,内部的金芒流转似乎更加欢快了一分。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而剧烈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是老孙头。
他佝偻着背,拄着木棍,正费力地指挥着几个杂役将一批新到的、散发着霉味的豆料搬进临时充当库房的窝棚。
每一次咳嗽都让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剧烈颤抖,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陈默的目光落在老孙头身上。
观气之瞳下,老孙头头顶的景象触目惊心!
那层缠绕肺腑的灰绿病气,比前几日更加浓郁粘稠,颜色深得发黑,如同附骨之疽,正疯狂地吞噬着他那本就微弱的灰白生机!
那点生机之火,在病气的侵蚀下,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摇曳欲熄!更有一缕代表“劳心劳力”的昏黄气息,如同枷锁,死死缠绕着他,加速着生机的流逝!
老孙头…快撑不住了!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这位沉默寡言、关键时刻却异常果决的老吏,是他在辎重营为数不多可以倚仗的人。
他的经验和在底层吏员中残存的威望,对流民营的物资保障至关重要。
救他!必须救他!
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他站起身,朝着老孙头走去。
胸口的青铜小鼎,似乎也感应到了他强烈的意志和前方那浓烈的死气病气,内部那缕刚刚恢复了些许的淡金色气运,悄然加快了流转的速度,散发出一种温热的、带着渴望的脉动。
他走到老孙头身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孙老,库房的事,先放一放。您跟我来。”
老孙头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中带着疲惫和一丝疑惑。
他看到陈默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拄着棍,跟着陈默走向他那间同样简陋的窝棚。
窝棚里光线昏暗,只有寒风从缝隙中钻入的呜咽。陈默示意老孙头在铺着干草的木板上坐下。
“孙老,得罪了。”陈默的声音低沉。
老孙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深深的疲惫和解脱般的释然。
他缓缓闭上眼睛,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木棍,指节发白。
陈默深吸一口气,精神瞬间沉入观气之瞳的极致状态!眉心剧痛如同针扎!
他缓缓伸出右手,悬在老孙头剧烈起伏的胸口上方一寸之处。意念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小心翼翼地探入胸口的青铜小鼎,全力沟通、引导那缕温顺而精纯的淡金色气运!
嗡!
小鼎仿佛感应到了前方那如同深渊般的病气死气,内部金芒猛地一跳!比之前救治狗剩时更加明亮、更加凝实的一缕淡金色流光,如同温顺的溪流,顺着陈默的意念,流淌过他的经脉,汇聚于他悬空的掌心!
刹那间,掌心仿佛托起了一轮微型的金色骄阳!温暖而不刺眼的神圣生命气息,如同春日的暖阳,瞬间驱散了窝棚内的阴寒!
在观气之瞳的视野里,这缕更加强大的金芒甫一出现,老孙头胸口那团浓郁得如同墨汁的灰绿病气,就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猛地发出无声的尖啸,剧烈地翻腾、退缩!
丝丝缕缕污浊的绿气在金芒的照耀下如同冰雪消融,迅速被净化、驱散!那缠绕全身、如同锁链般的灰黑死气,也被这强大的生命之光强行逼退、撕裂!
金芒如同最温柔也最霸道的神之手,缓缓“拂”过老孙头枯槁的胸膛,浸润着他那被病魔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肺腑!
奇迹再现!
老孙头蜡黄脸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弱的苍白,但原本急促、带着拉风箱般杂音的呼吸,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平稳、悠长起来!
他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紧攥木棍的手也慢慢放松。
陈默全神贯注,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精神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小鼎内那缕好不容易才恢复的淡金气运,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耗着!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老孙头的根基远比狗剩深厚,这病气死气也顽固如磐石!
终于,当老孙头肺腑间那团最浓稠的灰绿病气被金芒净化了大半,呼吸彻底平稳下来时,陈默果断收回了意念,切断了金芒的输出。
掌心的微光瞬间消失。
陈默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晃,眼前阵阵发黑,差点栽倒在地!他强撑着扶住冰冷的土墙,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小溪般浸透了衣衫。
精神力的巨大透支带来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太阳穴突突首跳!
但当他看到老孙头缓缓睁开眼睛时,所有的疲惫都化作了巨大的满足!
老孙头浑浊的老眼里,那层如同薄雾般的麻木和死气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清明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活力!
他尝试着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引发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只有一种久违的、顺畅的通透感!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股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死亡阴影,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陈…陈默…”老孙头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干涩如砂纸,他看着眼前脸色苍白如纸、汗如雨下的年轻人,那双看透世事的浑浊老眼里,第一次涌上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感激、敬畏,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归属感。
他没有说谢。有些恩情,重如山岳,言语反而轻薄。
陈默靠着土墙,缓缓露出一丝疲惫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他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微微颤抖的右手掌心。
在观气之瞳的视野里,掌心劳宫穴的位置,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古老篆文般的淡金色纹路,正随着他心脏的跳动,若隐若现,散发着微弱的、与青铜小鼎同源的金芒!
这流民营的冻土,这数千人的生死,连同这掌中神秘的小鼎…
终于,真正化作了他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