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梨园初遇
大周元和十二年春，尚书府的赏花宴正酣。
燕凌霄觉得膝下的锦垫快要被自己焐穿了。十二岁的少年将军绷着脊背坐在父亲下首，玄色镶金边的襦裙被他攥出几道褶皱。厅内熏香混着茶汤热气，缭绕在满座峨冠博带之间，御史大夫正慢条斯理地说着漕运利弊，声音像磨盘一样碾过耳膜。他偷偷勾了勾脚踝，目光第三次飘向厅外 —— 那片梨花林开得泼泼洒洒，雪色花瓣正被风卷着，在青石板上堆出一道柔腻的边。
“凌霄。” 父亲燕老将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李大人问你话呢。”
少年猛地回神，撞进兵部侍郎李大人含笑的眼睛里。对方抚着山羊须笑道：“小将军可是坐不住了？老夫像你这般大时，早扛着弹弓溜去校场了。”
燕老将军无奈摇头：“犬子顽劣，让诸位见笑。”
“父亲，” 燕凌霄趁机拱手，腰间的玉带勾在锦垫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后院梨花正盛，儿子想去……”
“去吧。” 老将军难得松口，眼角皱纹里落着点笑意，“莫往水榭去，也别惊了池子里的锦鲤。”
少年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行了礼，三步并作两步跨出雕花门槛。春日的风裹着梨花甜香扑了满脸，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肺里灌满了自由的味道 —— 像极了北境军营里，雪后初晴时混着草屑的风。
尚书府的后花园比燕府阔绰许多，抄手游廊蜿蜒穿过几重月洞门。他正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 “沙沙” 声，像是春蚕啃食桑叶。绕过嶙峋的湖石，眼前的景象让他倏地顿住脚步 ——
老梨树下斜倚着一方青石，坐着个小姑娘。她约莫八九岁年纪，淡青色襦裙上绣着细密的缠枝莲，膝头摊开半幅素绢，手里握着支狼毫笔，正对着梨树凝神勾勒。风过处，雪白的花瓣簌簌落在她乌木般的发间，有几片黏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她却浑然不觉，鼻尖微微蹙着，像只专注捕蝶的小兽。
燕凌霄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靴底碾过花瓣，发出轻微的 “咔嚓” 声。
“谁？” 小姑娘猛地抬头，杏核眼里闪过一丝警惕。她手腕翻转，素绢己卷成筒状抱在怀里，起身时裙摆扫过青石，惊起一捧碎雪般的落花。
日光透过梨树枝桠，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燕凌霄这才看清：她生得极白，像新雪初霁的湖面，眉心一点朱砂痣如落梅，樱唇抿成一道倔强的弧线，倒像是官窑里细瓷描金的娃娃，只是那眼神太亮，像藏着两簇火苗。
小姑娘盯着他衣襟上绣的金线虎头纹，鼻尖轻轻一翘：“是哪家的小将军？竟躲在假山后偷看人作画？”
“我没有！” 燕凌霄的耳根 “腾” 地热了，手忙脚乱地比划，“我父亲是镇国将军燕……”
“燕将军也好，王将军也罢，” 她打断他，忽然眼珠一转，嘴角勾起狡黠的笑，“既然瞧了我的画，总得付些彩头。” 话音未落，手中狼毫己蘸着墨汁，迅雷不及掩耳地往他脸颊上一抹！
冰凉的墨汁顺着颧骨滑下，少年惊得后退半步。往常京中贵女见了他，要么低头绞帕，要么怯生生地福礼，何曾有人敢如此戏弄？可他望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那笑声像檐角风铃般清越，竟一时忘了动怒。
“哈哈哈！” 她看着他半边脸上的墨痕，笑得弯了腰，发间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活脱脱一只偷吃墨汁的小花猫！”
燕凌霄摸了摸脸颊，指尖触到黏腻的墨渍，却忽然觉得这触感并不讨厌。他鬼使神差地凑近一步，瞥见她怀里紧抱的画筒：“你方才在画什么？”
小姑娘收了笑，犹豫片刻，还是将素绢展开。画面上是那株老梨树，虬结的枝干间，竟坐着个抱玉兔的小仙子，广袖舒展处，花瓣如流霞般倾泻而下。笔触虽带着孩童的稚嫩，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灵气，比前厅那些小姐们描的仕女图鲜活百倍。
“画得真好。” 燕凌霄由衷赞叹，指尖几乎要触到画上的花瓣，“比我娘屋里挂的《寒江独钓图》还有意思。”
“你也懂画？” 小姑娘眼睛一亮，像落了星星进去。
“不懂。” 他老实摇头，目光却离不开那画，“但我知道什么看着痛快 —— 就像看我爹在演武场舞枪，招式未必花哨，却让人想叫好。”
风又起，梨花落在两人之间的石桌上，堆成小巧的花冢。燕凌霄这才知道，她是礼部宁侍郎的嫡女清悦，因春日易感风寒，被特许在后园静养；清悦也听说了，眼前这个被她画花脸的少年，是燕老将军口中 “将来要镇守北境” 的嫡子。
“你为何不去前厅与其他小姐说说话？” 他踢了踢脚边的花瓣，想起那些娇声细语的闺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清悦指尖着画绢边缘，轻声道：“她们不是说哪家的珍珠钗时新，就是比谁的绣样精致，无趣得很。” 她抬眸看他，睫毛上还沾着片未拂去的花瓣，“你呢？为何不去与那些公子哥儿赛马？”
“他们？” 燕凌霄想起前日校场里，吏部尚书家的公子连弓都拉不开，不由得撇撇嘴，“拿枪杆子像拿绣花针，没什么好比试的。”
清悦 “噗嗤” 笑了出来，从腰间解下一枚双鱼玉佩。那玉佩是暖玉所制，触手生温，她竟 “咔嚓” 一声掰成两半，将半块塞进他手里：“这个给你。若有一真做了大将军，带着它来寻我，我便给你画一幅千军万马图。”
燕凌霄捏着温润的玉佩，忽然想起去年在北境，见父亲将缴获的敌首玉佩赏给自己时，也是这般郑重。他抬头，见梨花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碎钻，便伸手折下一小枝带花苞的梨枝，轻轻别在她鬓边：“那我记住了。等我打了胜仗回来，便拿这玉佩来娶你。”
“呸！” 清悦脸颊飞红，像染上了朝霞，却没有拂去鬓边的花，只低声嗔道，“谁要嫁你这花脸将军……”
远处传来仆役唤人的声音，想是宴席将散。燕凌霄拱手告辞，走出几步又回头，阳光穿过梨树，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你记好了，我叫燕凌霄。凌云的凌，霄汉的霄。”
“我自然记得。” 清悦抱着画筒站在花树下，素青襦裙被风吹得微微扬起，鬓边的梨花随她动作轻颤，“燕 —— 将 —— 军。”
少年转身时，觉得胸口那半块玉佩正微微发烫。多年后，己是北境统帅的燕凌霄在篝火旁着怀中的玉佩，总会想起那个春日：梨花如雪，落在小姑娘的发间，而她眼中的笑意，比漫天星辰还要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