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林砚带着燕林和阿福,准备离开“望湖居”进城办事。刚走下楼梯,还未出客栈大门,便被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吸引。
只见掌柜正引着几位客人从二楼的雅间下来。为首一人,身着簇新的湖蓝色锦袍,头戴同色儒巾,身姿挺拔,面容清俊温润,眉宇间带着书卷气,却也有一份经过世事沉淀的沉稳。正是昨日说书人口中的主角——新科状元,顾明昭。
他身旁跟着两位穿着体面、像是幕僚或长随的中年人,似乎在低声向他禀报着什么。顾明昭微微颔首,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大堂。
就在这一扫之间,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楼梯口即将离开的那道身影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顾明昭脸上的温和平静瞬间碎裂,被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震惊所取代。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幻影。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将……将军?!”一个低沉、颤抖、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称呼,带着无尽的狂喜、不敢置信和压抑多年的期盼,脱口而出。这声音不大,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让整个大堂都安静了几分。掌柜和几个伙计也诧异地望过来。
林砚的脚步顿住了。
她缓缓转过身,清冷的目光迎上顾明昭那双瞬间燃起炽热火焰、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眼眸。那张清俊的脸庞,与记忆中那个在北境风雪中、略显狼狈却眼神清亮的书生身影,缓缓重叠。是他。顾明昭。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涟漪。没想到,竟在此处,以这种方式重逢。那个说书人口中痴等江南的状元郎,找的竟真是自己。
林砚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顾公子,别来无恙。” 她用的是旧时的称呼,疏离而客套,仿佛只是偶遇一个久未谋面的普通故人。
然而,这平静的回应,在顾明昭听来,却如同天籁!是她!真的是她!那个在北境救他性命、只留下“江南”二字便如惊鸿般消失的女将军!他苦苦追寻了三年的人,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将军!”顾明昭再也顾不得什么状元仪态、旁人的目光,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前急冲几步,声音因激动而哽咽,“真的是您!顾明昭……顾明昭终于找到您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来确认这不是梦境,却在即将触碰到林砚衣袖的前一刻,猛地顿住,只是无比热切、近乎贪婪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骨血。“您……您这些年……可还好?北境一别,明昭……明昭……”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竟一时语塞,只剩下满腔的思念和终于得见的狂喜在眼中翻涌。
这一幕,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旁边燕林的心上!
从顾明昭失态地喊出“将军”二字开始,燕林的心就猛地沉了下去。当看到顾明昭那毫不掩饰的狂喜、炽热得仿佛能融化冰雪的眼神,以及那几乎要失控扑上前去的姿态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尖锐刺骨的酸意和愤怒,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燕林的五脏六腑!
这个顾明昭!他竟然……他竟然敢用这种眼神看着林砚!他竟然敢靠得那么近!那份毫不掩饰的深情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像针一样扎着燕林的眼睛。他想起说书人讲的顾明昭为寻林砚放弃京城前程、走遍江南的故事,想起自己一路上对林砚悄然滋生的、小心翼翼隐藏的情愫……强烈的危机感和被侵犯领地的愤怒,瞬间冲垮了燕林少年人的心防。
“喂!” 一声带着明显敌意和怒气的低喝骤然响起,打破了这凝滞又充满张力的一幕。
燕林一个箭步,如同护崽的猛兽般,硬生生插到了林砚和顾明昭之间!他挺首了尚显单薄却带着倔强的脊背,将林砚严严实实地挡在自己身后,隔断了顾明昭那令人窒息的炽热视线。少年清亮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敌意,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狼,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个“情敌”。
“你谁啊!光天化日之下,对着我大哥拉拉扯扯、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燕林的声音拔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和醋意,手指几乎要戳到顾明昭的鼻尖,“什么将军不将军的!认错人了!这是我大哥,不是什么女将军!少在这里套近乎!” 他刻意强调了“大哥”二字,宣示着主权,也试图掩盖林砚的身份。
林砚被燕林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激烈的言辞弄得微微一怔。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像只炸毛小猫般的少年背影,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醋意和护短情绪,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奈和……一丝极淡的暖意。但她并未出声阻止燕林,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越过少年的肩头,平静地看着因燕林的阻拦而瞬间僵住、脸色由狂喜转为错愕的顾明昭。
顾明昭被这横插进来的少年吼得懵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怒目圆睁、充满敌意的少年,又急切地看向被他牢牢护在身后的林砚。林砚那张清隽的脸庞,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他绝不会认错!可这少年为何如此激动?为何说她是“大哥”?还否认她是将军?
“这位小兄弟……”顾明昭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和困惑,试图保持风度,但声音里还是带着急切,“在下顾明昭,绝无恶意!这位……这位公子……”他看向林砚,眼神依旧热切,“在下敢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认错!三年前北境风雪之中,若非将军相救,顾某早己葬身胡虏之手!将军救命之恩,明昭没齿难忘!方才失态,实是……实是寻得太苦,骤然得见,情难自禁!还请将军……不,请公子海涵!” 他对着林砚的方向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那份执着和恳切,任谁都看得出来。
“哼!什么救命之恩!什么北境风雪!听不懂!”燕林梗着脖子,醋意让他口不择言,只想把这个碍眼的状元郎赶走,“我大哥向来独来独往,从不认识什么北边的书生!你定是认错人了!赶紧走开,别耽误我们办事!”他一边说着,一边竟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林砚垂在身侧的手腕,像是怕她下一秒就会被抢走似的,拉着她就想绕过顾明昭往外走,“林大哥,我们走!别理这莫名其妙的人!”
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而带着一丝颤抖的力道,让林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燕林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少年指节用力到发白,泄露着他内心的紧张和独占欲。她抬眼,对上顾明昭那双因燕林的动作和话语而变得震惊、受伤、甚至带上了一丝怀疑和痛苦的眼睛。
大堂里落针可闻。掌柜和伙计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新科状元激动认人,俊秀少年醋意大发横加阻拦,而那位被争夺的“公子”,神情淡漠,仿佛身处风暴中心却又超然物外。
阿福站在稍远处,看着自家世子爷那副醋坛子打翻、恨不得扑上去咬人的模样,又看看那位痴情状元郎震惊受伤的表情,再瞄瞄林将军依旧八风不动的侧脸,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砚的目光在醋意翻腾、紧抓着自己手腕的燕林,和眼神受伤、执着求证却因燕林的动作话语而动摇的顾明昭之间,缓缓扫过。
西湖的风,带着的水汽,从敞开的客栈大门吹入,拂过几人的衣角。这座以风月著称的城市,似乎正用它特有的方式,搅动着这一池骤起的波澜。
林砚终于微微启唇,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响在寂静的大堂里,既是对燕林,也是对顾明昭:
“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