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惨白的光,像一层薄薄的冰霜,覆盖在尸骸狼藉的城头,却驱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死亡气息。嚎哭声、呻吟声、无意义的呓语声,如同粘稠的潮水,包裹着每一个侥幸活下来的人。
我背靠着冰冷的垛口,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腰牌上凝结的血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林砚”二字,在血污下愈发模糊,仿佛另一个世界留下的印记。
“喂!那边的!还喘气的!都他妈动起来!”一个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吼声炸响,如同鞭子抽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是那个疤脸老兵。他不知何时站在了一处稍高的箭垛残骸上,佝偻的身形在惨淡的晨光下却像一杆标枪。他那张布满刀疤的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表情,只有一种被风霜和血火淬炼出的、岩石般的冷硬。浑浊的眼珠扫过城头,像刀子刮过每一个活人的脸。
“哭?哭能把死人哭活?能把胡狗的脑袋哭掉?”他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悲鸣,清晰地砸在每个人耳中,“想活命,想给躺在这儿的兄弟报仇,就给老子爬起来!清点伤亡!加固垛口!把滚木擂石给老子搬上来!胡狗退下去舔伤口了,不是死绝了!他们还会再来!下次,只会更凶!都他妈想死在这儿吗?!”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之处,那些在地、茫然哭泣的新兵,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挣扎着,带着满脸的泪水和血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恐惧和悲痛被更原始的求生本能暂时压了下去。有人开始麻木地拖动同胞的尸体,有人则跌跌撞撞地去寻找散落的武器和盾牌。
疤脸老兵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我身上。他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东西,像是审视一块刚刚淬火、还带着毛边的生铁。没有赞许,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估量。停留的时间很短,短到几乎像是错觉,随即他便移开了视线,继续厉声指挥着残存的士兵。
“你!去那边看看缺口!”
“你!带两个人,把箭矢收集起来!”
“愣着干什么!等着胡狗上来给你收尸吗?!”
他的吼声成了这片人间地狱里唯一清晰的指令,带着一种残酷的秩序感,强行将濒临崩溃的队伍重新捏合起来。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浓烈血腥味的冰冷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疼。松开抠着腰牌的手指,撑着冰冷的城墙,一点点站了起来。双腿像面条一样发软,每块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目光扫过脚下那具庞大的胡兵尸体,还有几步外王胡子那凝固着三支羽箭、无声无息的躯体。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茫然和虚弱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压了下去。弯腰,捡起脚边一面被箭矢射穿、边缘卷曲的破盾。盾牌很沉,压得手臂一坠。又俯身,从那死去的胡兵腰间,解下他的水囊和一块硬邦邦、看不出材质的肉干。动作有些生疏,却不再颤抖。
然后,我走向王胡子。蹲下身,看着他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没有哭,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手,用尽力气,将他脖子上那三支带着倒刺的狼牙箭,一根,一根,拔了出来。每拔出一支,都带出一股暗红发黑的血。拔箭的动作很慢,很沉,像是在进行某种沉默的仪式。
箭矢丢在一边,发出冰冷的撞击声。我脱下自己那件沾满血污、早己看不出原色的外袍,轻轻盖在了王胡子的脸上。
做完这一切,我才站起身,拖着那面破盾,走向不远处一个正在吃力搬运滚木的、同样满脸血污的新兵。
“这边,搭把手。”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新兵愣了一下,随即用力地点点头。
日子,在血与火、死亡与恐惧的间隙里,以一种令人麻木的速度向前爬行。
胡人的进攻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波退去,短暂的喘息,下一波更凶猛的冲击便接踵而至。每一次号角凄厉地撕裂长空,都意味着又一轮地狱的开启。垛口成了生与死的绞肉机,每一次胡兵翻涌上来,都是刀刀见血的搏命。
那个初战时懵懂、恐惧、甚至需要老兵用命去换的“林砚丫头”,似乎被永远留在了那个血色的清晨。
现在的我,动作越来越快,眼神越来越冷。疤脸老兵那如同毒蛇般刁钻致命的一刀,王胡子用生命换来的那句“捅进去,拧一下,再拔”,成了烙印在骨髓里的本能。手中的短刀,早己换了不止一把,从最初的新刀,到后来从尸体上捡来的、带着缺口的旧刃,每一次挥出都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和狠厉。
我不再闭眼。
当胡兵狰狞的面孔和挥舞的弯刀扑到眼前时,恐惧依然存在,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心脏,但它再也无法冻结我的身体。那恐惧反而像燃料,点燃了某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身体的本能压倒了颤抖,短刀总是比敌人的武器更快一步,刺入熟悉的位置——小腹、腋下、咽喉。拧腕,拔刀。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喷溅的温热血液糊在脸上,腥膻的气味冲入鼻腔,胃袋会抽搐,但握刀的手,稳如磐石。
“杀!”
在一次胡人疯狂的夜袭中,几个悍勇的胡兵突破了左侧一段摇摇欲坠的防线,像楔子一样钉了进来,疯狂砍杀着试图堵住缺口的士兵,眼看就要撕开更大的口子。混乱中,负责那段防线的伍长被一支冷箭射中大腿,惨叫着倒下。
“顶住!堵住口子!”有人嘶吼,但防线己濒临崩溃。
混乱的人群里,我看到了那个缺口,也看到了那几个背对着我、正疯狂劈砍的胡兵身影。没有犹豫,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像离弦的箭,踩着湿滑的血污和尸体,猛地从侧面撞入战团!
手中的短刀,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刺入一个正高举弯刀欲劈的胡兵后腰软肋!拧腕!拔刀!血箭喷涌!在他惨嚎倒下的瞬间,我矮身躲过另一个胡兵横扫而来的骨朵,刀锋顺势上撩,狠狠划过对方毫无防护的脚踝筋腱!
“啊——!”那胡兵惨叫着跪倒。
缺口处的压力陡然一轻。旁边几个被逼得连连后退的士兵精神一振,怒吼着扑了上来,乱刀将剩下的胡兵砍翻。
疤脸老兵不知何时出现在附近,他那柄卷刃的朴刀刚刚从一个胡兵脖子上抹过。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我脚下倒下的胡兵尸体,又落在我沾满新鲜血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像冰冷的岩石,但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确认了什么。他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又像幽灵般扑向了下一个危险点。
战斗结束后,伤腿的伍长被人搀扶着,脸色惨白,指着我对旁边一个什长嘶声道:“是…是她!林砚!是她带人堵住的缺口!不然…不然那段就完了!”
什长是个满脸横肉的老兵油子,人称老张头。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汗,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行啊,丫头片子,”他粗声粗气地说,语气里少了平日的轻佻,多了几分凝重,“手够黑,胆够肥!刚才那一下,够劲儿!”他顿了顿,又看了看我腰间挂着的那串染血的狼牙项链——那是第一个死在我刀下的胡兵之物,如今己成了某种无声的标识。“以后,你就跟着老子这个什吧。别的不敢说,跟着老张头,活命的几率大点!”
没有正式的文书,没有隆重的仪式。在尸骸遍地的城头,在硝烟尚未散尽的空气里,一句老兵油子的认可,一次临危堵缺的功劳,便是我军旅生涯中第一次模糊的“晋升”。从一个随时可能被淹没在乱军中的新兵蛋子,变成了什长老张头手下的一名“悍卒”。
日子依旧在血火中煎熬。胡人的攻势越来越疯狂,城头的守军像被磨盘碾磨的麦子,一天天减少。熟悉的面孔不断消失,新的、更年轻、更惶恐的面孔不断补充进来。
老张头这个老兵油子,嘴里骂骂咧咧,手上却从不含糊。他教我们如何在混战中分辨危险的敌人,如何在狭窄的垛口空间里利用地形,如何用最小的力气造成最大的杀伤,甚至如何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用烧红的刀片处理伤口。
“省点力气!别他妈瞎吼!力气留着捅人!”
“看到没?那大块头看着唬人,下盘不稳!绊他脚!”
“别傻乎乎往上冲!绕!绕到他侧面!捅他腰眼!”
他的“教诲”粗鄙不堪,却句句带着血换来的经验。而我,成了他手下最锋利、也最沉默的那把刀。我的沉默不是怯懦,而是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对死亡的恐惧、对王胡子的愧疚、对胡人的仇恨、对这片血色泥潭的厌恶——都死死压住,熔铸成每一次挥刀的冰冷力量。
腰牌上的名字,“林砚”,在一次次的搏杀和血污浸染下,几乎完全被掩盖。青铜牌面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划痕,边缘也被磨得发亮。只有偶尔在冰冷的河水里匆匆清洗时,才能勉强辨认出那模糊的字迹。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名字,更像一块饱经战火、记录着每一次生死边缘挣扎的冰冷铁片。
这天,胡人罕见的没有发动大规模进攻,只有零星的箭矢骚扰。难得的喘息之机。城头上,士兵们抓紧时间修补工事,处理伤口,更多的人则靠着垛口,疲惫地打着盹,或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
老张头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晃悠到我旁边,一屁股坐下,重重地喘了口气。他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随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不小,拍得我皮甲上的铁片哗啦作响。
“丫头,”他吐掉草茎,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少见的认真,“上头有令,咱们队伤亡太大,要补人。新拨过来的,都是些刚放下锄头的生瓜蛋子,屁都不懂。”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戏谑,只有一种老兵看透生死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老子看你能扛事,手底下也利索。以后,你带一队伍人。”
伍长。
这个称呼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心湖,激起一丝微澜,旋即又被更深的麻木覆盖。没有欣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肩上。意味着要负责的,不再仅仅是自己的生死,还有另外西条、甚至更多条活生生的人命。
老张头没等我回应,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回应。他自顾自地继续说,声音压低了点:“那几个新来的,就交给你了。教他们怎么在城头活下来,怎么用刀,怎么别他妈当软蛋。”他顿了顿,眼神扫过远处几个缩在一起、满脸惊恐和茫然的年轻面孔,又落回我脸上,“就像……当初王胡子教你那样。”
王胡子……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麻木的外壳。眼前仿佛又闪过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那喷溅的温热鲜血,那声嘶哑的“闭眼”。
我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那块冰冷、布满划痕的腰牌。指尖触碰到凹凸不平的“林砚”二字,那感觉陌生又遥远。
许久,我才抬起头,看向老张头,迎着那双浑浊却洞悉一切的眼睛,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个沉重而无声的承诺。
“林队正!”一个带着惶恐和生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转过身。是刚分配到我手下的一名新兵,大概只有十六七岁,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此刻却沾满了灰尘和恐惧。他手里拿着一面边缘卷曲的小圆盾,正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林队正…我…我的盾破了…这…这还能用吗?”他结结巴巴地问,声音带着哭腔,眼神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眼前这个沉默寡言、身上带着浓重血腥味和煞气的年轻“长官”的敬畏。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和王胡子倒下时、那个被我捅死的第一个胡兵眼中完全不同的恐惧——那是新生的、未经淬炼的恐惧。目光扫过他手里那面破盾,又移向远处垛口外那片被夕阳染成一片诡异暗红的旷野。胡人的营帐星星点点,如同蛰伏的兽群。
收回目光,落回新兵那张惶恐的脸上。脸上干涸的血痂紧绷着,扯动嘴角有些困难。
我伸出手,指向旁边一堆缴获的、同样布满刀痕和血迹的胡人弯刀和骨朵,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不容置疑的冷硬:
“盾破了,就用刀。”
“握紧。”
“然后,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