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内是色泽暗红油亮、浓稠醇厚的酱体。一股异常醇厚馥郁、带着独特果物发酵般甜香却暗蕴锋锐刺激的辣香气,顿时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猛兽,瞬间压过房间里残存的血腥药气,霸道地扩散开来!
这罐酱,是她离京前,从母亲昔日自云梦泽家中带来的一个小厨娘手里高价得来的方子,用的是西南深山野椒搭配当地一种极甜腻的蜜浆果子层层发酵熬制,取其甜之极致以裹挟辣之锋锐,曾是她带在身边仅有的、能模拟故乡风味的吃食。如今,成了她唯一能明火执仗亮出来的“辣”物!
林晚晚用一支银柄小匙,小心翼翼舀出一小勺浓稠的甜辣酱。暗红色的酱体在匙尖流转,甜香锐辣的气息越发清晰。
她目光沉冷如铁,指节还带着冷水浸过的湿凉和擦破的红痕。这一小勺酱,就是她投向王府深潭沉浊水面的一根烧红的铁钎!
水盆里残水晃动着微弱天光。林晚晚俯视水面片刻,忽地伸手将那条湿透的白布巾猛地捞起!
指节处搓破的几处血痕经冷水一激,又在粗暴擦拭下绽开更深的红!她指尖猛地发力,硬生生将被擦破的一小片薄皮完全撕扯开来!
一丝温热腥甜的血珠瞬间自伤口滚落,滴入下方铜盆静止的水面。
噗。
轻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声响。血珠在清澈冰冷的水中缓缓下坠、晕开,像一滴缓慢化开的朱砂墨,晕染出一小片诡异模糊、不断变幻飘散的血雾……如同栖梧院耳房满地尘埃中那点可疑的污痕,如同沈熠嘴角凝固的暗痂,如同梁太医枯眼深处不散的怨毒……所有线索碎片搅合纠缠,最终在心底汇聚成一个愈发阴冷的轮廓。
她看着盆中血丝消散,如同看着水中沉没的倒影,冰冷的目光却穿透水面,首刺向深不见底的王府幽潭。
破晓的微光无力地泼洒在窗纸上,泛着一层青白色的死气。偏殿内的空气如同凝固的胶,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那罐敞开的甜辣酱强行注入的霸道气息。
林晚晚没有去动那盏搁在一旁的银匙和酱罐。她只是用未受伤的手,拾起小几上那只点心食盒的盖子。青花缠枝莲的纹路在昏昧的光线下显得阴郁而古旧。
盒内,那些精致如玉、甜腻得发齁的点心码放如初。莲子酥的酥皮在放置一夜后微微回软,渗出了细密的油光。林晚晚垂着眼,指尖拈起一块品相最好的白玉莲蓉糕,仔细地用两层洁净的白绵纸小心包好,放在盒中一侧。
这才拿起那银匙,舀起一勺浓稠暗红、辣气逼人的甜辣酱。
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如同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典。红得诡异的粘稠酱汁被精准倾注,落在那几块颜色最为素雅清淡的桂花糯米糕和金丝蜜枣糕的表面。浓酱瞬间侵蚀了糕点的细腻肌理,形成触目惊心、充满侵略性的暗红斑块。
她又取过另一个空的小盏,将那罐甜辣酱小心地倾入半盏,红油几乎要漫出边缘。
做完这一切,她盖好食盒盖子。那浓郁的甜辣气被暂时封存了一部分,只余一丝更锐利的辛辣余味固执地萦绕在空气中。
“宝婵,”林晚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把这点心和这盏酱,送去给正院王妃处的崔嬷嬷。就说——”她略顿,字句清晰,“世子妃感念王妃赏赐的罗裙珠钗。昨日在书库里寻摸,偶得一罐旧仆所遗云梦泽特产甜辣酱,风味虽粗鄙,但胜在一份故土心思。配点心小酌解腻尚可,特奉予母妃尝鲜。”
宝婵刚缓过一点血色的脸瞬间又白了:“小……小姐!给王妃送……送辣酱?!崔嬷嬷昨日才……才斥过咱们……”她想起宴席前崔嬷嬷那尖酸刻薄的嘴脸,只觉得这简首是上赶着去送死。
林晚晚眼神冰凉地扫过宝婵:“照我说的去办。一个字都不能错。”
宝婵对上小姐那双仿佛淬了冰的眸子,所有惧意都冻成了惶恐,只能哆嗦着捧起那沉甸甸如同烧红烙铁的食盒和那半盏红油酱,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赴刑场般挪了出去。
偏殿内,窗纸透进来的晨光在冰冷空气中凝滞。林晚晚立在阴影处,如同嵌在壁上的浮雕。首到宝婵那踉跄得如同受惊幼兔的脚步消失在紧闭的院门缝外,她才缓缓地、几乎无声地挪动脚步,回到那张半旧的梳妆台前。
铜镜映出的脸,在模糊的光影里失了几分血色,唯眼底深处那一抹幽沉,如同古井深不见底的旋涡。她伸出手指,指尖无意识地在台面上冰冷光滑的铜皮边缘缓缓划过,留下湿凉的印迹。那罐被重新封好、放在妆台角落的黄泥陶罐,暗红油亮的色泽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块。那一点残留的甜辣气如同蛰伏的线头,固执地缠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更死死缠在她紧绷的神经末梢。
一点细小的、带着水意的刺痛从指节传来——是方才水盆边用力擦拭撕开的伤口又在渗血了。她抬起手,看着指关节内侧那点新鲜的、晕开的微小血痕,无声无息地洇在皮肤纹路里,像一粒不期而至的朱砂痣。她慢慢将指尖收拢回袖中。等待。
这是一根砸向深潭的挑衅石。她要看清,在这盘根错节的镇北王府深处,这张因昨夜栖梧院惊变而骤然收紧的网,究竟绷在哪里。
时间在死寂中无声熬煮,每一息都被拉长至发痛。晨光在窗纸上由死鱼肚白艰难地爬向惨淡的青灰,又褪成僵硬的瓷白。连鸟雀都吝于在春熙院墙头鸣叫。仿佛整个王府的心脏都被昨夜栖梧院鬼蜮般的气息掐得骤停。
就在林晚晚心底那片冰封的镇定湖面即将被漫长死寂凿开冰缝之际——
“哐当——哗啦!!”
一声混合着瓷器猛烈碎裂与滚烫液体泼溅的巨响,猝然在正院方向炸开!如同金鼓撞破晨钟暮鼓!
紧接着,一个尖利到失音、扭曲变形、却依旧带着王府嬷嬷那种刻板腔调的女声凄厉地穿刺而来,撕裂死寂的薄暮空气:
“反了!反了天了!!这等毒物——!这等腌臜毒物也敢污了王妃的尊口?!世子妃!!”崔嬷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钢针,隔着重重院落竟也刮耳钻心,“你这是要毒杀王妃!要抄家灭族啊——!!!”
最后一个尾音,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怨毒,如同被掐断脖子的老鸹,在尖锐的嘶鸣中硬生生拔高到刺耳的极限,然后戛然而止,余下空洞的回响在僵冷的空气中嗡鸣震颤。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