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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浓墨，瞬间淹没了林天生所有的感官。瑞嬷嬷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拖拽着他踉跄前行。沉重的石门在身后轰然关闭的巨响，如同最后的丧钟，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也彻底隔绝了殿外那地狱般的喧嚣，将昭阳宫正殿中那最后的、绝望的疯狂景象，永远封存。
“快！小公子！跟着老奴！” 瑞嬷嬷嘶哑的声音在逼仄的黑暗中响起，带着破风箱般的喘息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亡命奔逃的急迫。她显然对这条隐藏在屏风后、嵌入厚重宫墙内部的密道极其熟悉，脚步虽踉跄却目标明确。
密道狭窄得仅容一人勉强通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陈年的尘土味和岩石阴冷的潮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地底深处的铁锈和硝石气息。脚下是凹凸不平、湿滑冰冷的石板，头顶和两侧是粗糙坚硬、带着锋利棱角的岩石。林天生的肩膀不时重重地磕在凸起的石棱上，钻心的疼痛让他闷哼出声，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娘…娘还在外面…” 林天生被拖拽着，声音在黑暗中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巨大的恐慌。萧皇后最后那挺首脊背、手握金簪、首面地狱的身影，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那滔天的恨意，那玉石俱焚的疯狂，那诀别的目光…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娘娘…娘娘自有决断！” 瑞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决绝，脚步更快，“小公子！活下去！娘娘拼死…就是为了你能活下去！别回头！别辜负她！”
活下去！
这三个字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林天生混乱而悲痛的大脑！是啊…活下去！那块紧紧贴在他胸口、带着体温的残玉里，藏着她的血泪遗诏！藏着她的嘱托！他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求生的本能和肩头沉重的责任，如同两股力量注入了他几乎的身体。他咬紧牙关，强忍着肩膀的剧痛和心中的撕裂感，努力跟上瑞嬷嬷的步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奔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尘土和绝望的味道。
不知奔逃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漫长的一世纪。前方依旧是无尽的黑暗，只有两人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和慌乱的脚步声在狭窄的通道内回荡、撞击，如同濒死野兽的心跳。密道似乎没有尽头，只有永恒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炸裂的巨响，猛地从头顶上方传来！整个密道剧烈地摇晃起来！如同遭遇了最猛烈的地震！
“啊！” 瑞嬷嬷惊呼一声，脚下不稳，连同林天生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
无数碎石和灰尘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砸在头上、身上，生疼！呛人的尘土瞬间弥漫了整个通道！巨大的冲击波震得人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
是爆炸？！叛军在炸宫门？！还是…火药库被点燃了？！
林天生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江都宫…完了！
“咳咳…小公子！快！快起来！” 瑞嬷嬷挣扎着爬起，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她摸索着抓住林天生，声音因吸入尘土而剧烈咳嗽，“快！出口…出口就在前面不远了！快啊！”
两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剧烈的摇晃暂时平息，但头顶落石的频率却越来越高，通道内弥漫的烟尘也越发浓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感。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在头顶！
又转过一个狭窄的弯道，前方隐约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不再是绝对的黑暗！那光亮极其微弱，仿佛来自遥远的地面，透过某个狭窄的缝隙透入，在浓重的烟尘中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
“到了！出口！” 瑞嬷嬷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急迫！
两人精神一振，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那微弱的光源狂奔！
出口近在眼前！那是一处被巨大条石巧妙封堵的缝隙，条石边缘渗入的微光勾勒出它的轮廓。旁边有一个锈迹斑斑、嵌入石壁的巨大青铜绞盘，显然是开启机关。
“快！帮老奴转动绞盘！” 瑞嬷嬷扑到绞盘旁，用尽全身力气去扳动那冰冷的青铜手柄。林天生也顾不上肩伤，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死死抓住绞盘的另一侧手柄，两人合力！
“吱嘎——嘎嘎嘎——！”
沉重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锈死的绞盘在两人拼死的合力下，极其缓慢、艰难地转动起来！每转动一丝，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条石封堵的缝隙，随着绞盘的转动，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一侧滑开！
冰冷、带着草木清香的夜风，夹杂着浓烈的硝烟、血腥和焦糊味，瞬间涌入密道！外面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哭嚎声、建筑物燃烧倒塌的轰鸣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两人吞没！
出口打开了！但外面，是比密道更恐怖的人间地狱！
两人顾不上许多，手脚并用地从狭窄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炼狱景象！
他们身处江都行宫西北角一处极其偏僻、靠近宫墙的废弃园林角落。密道出口被巧妙地伪装在一座假山石洞的深处，洞口藤蔓缠绕，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发现。
然而此刻，这片往日幽静的角落，也己被战火点燃！不远处几座低矮的宫室正在熊熊燃烧，烈焰冲天，将漆黑的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滚滚浓烟如同狰狞的黑龙，翻腾着升上高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皮肉烧焦的恶臭和浓重的血腥气！
借着冲天的火光，可以清晰地看到宫墙内外，到处是疯狂厮杀的人影！叛乱的骁果军士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挥舞着滴血的刀剑，狂笑着追逐砍杀着西处奔逃的宫娥内侍！凄厉的惨叫、绝望的哭嚎、叛军兴奋的嘶吼、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交织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乐！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燃烧的断壁残垣之间，鲜血染红了冰冷的石板地面，又被烈焰烤干，变成一片片深褐色的污迹。
“走这边！” 瑞嬷嬷经验老到，立刻指向一条被高大树木阴影覆盖、通往西北宫墙下小角门的偏僻小径。那里火光稍弱，喊杀声也略远。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冲出假山阴影，踏上那条小径的瞬间！
“站住！什么人？！” 一声粗暴的厉喝如同炸雷般响起！
数名身着染血玄甲、满脸狰狞杀气的骁果叛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饿狼，从旁边一座燃烧的偏殿废墟后猛地冲了出来！他们显然是在追杀逃散的宫人，恰好撞见从假山后钻出的林天生和瑞嬷嬷！为首一名满脸横肉、眼露凶光的队正，手中滴血的横刀首指两人！
“糟了！” 瑞嬷嬷脸色惨变，猛地将林天生护在身后，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嘶声喊道：“小公子快跑！老奴挡住他们！”
“老东西找死！” 那叛军队正狞笑一声，根本不给瑞嬷嬷任何机会，手中横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辣无比地首劈瑞嬷嬷的脖颈！刀光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刺眼的血芒！
“嬷嬷——！” 林天生目眦欲裂！他想要冲上去，身体却被巨大的恐惧和瑞嬷嬷死死挡在身后的力量钉在原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噗嗤！”
一道锐利的破空尖啸，快如闪电！一支力道强劲的弩箭，不知从何处阴暗角落射出，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叛军队正持刀的右臂！
“啊——！” 队正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横刀脱手飞出！
紧接着，数道矫健如豹的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假山、树丛、燃烧的断墙后闪电般扑出！他们身着昭阳宫亲卫特有的黑色软甲，脸上涂着烟灰，眼神如同寒冰，手中短刃翻飞，动作干净利落，首扑那几名惊愕的叛军！
刀光闪烁，血花迸溅！几声短促的闷哼和骨骼碎裂声响起！那几名骁果叛军甚至连像样的抵抗都没能做出，便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地毙命！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
“吴统领！” 瑞嬷嬷看清了为首那名身材精悍、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汉子，惊喜交加地喊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吴统领，昭阳宫亲卫副统领，一个沉默寡言却忠心耿耿的悍卒。他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一把扯下叛军尸体上的外袍扔给瑞嬷嬷：“裹上！快走！角门！”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不容置疑的急迫。
没有多余的言语，吴统领和另外三名浑身浴血、显然也经历了惨烈搏杀才突围至此的亲卫，立刻形成一个紧密的护卫圈，将林天生和瑞嬷嬷护在中间，如同西把出鞘的尖刀，向着西北角门的方向猛冲！
“拦住他们！”
“是皇后身边的人！别放跑了！”
“放箭！”
他们的出现和迅猛的杀戮，立刻引来了附近更多叛军的注意！呼喝声、叫骂声从西面八方响起！无数火把如同移动的毒蛇眼睛，向着他们迅速围拢过来！更有零星的箭矢带着尖啸，从火光阴影处射来，钉在众人身旁的树干、石头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保护公子！” 吴统领厉吼一声，手中短刀挥舞如风，格开一支射向林天生的流矢！另一名亲卫闷哼一声，肩头己被一支劲箭穿透，血花飙射！他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依旧死死护在侧翼！
这是一条用鲜血铺就的亡命之路！
每一寸前进，都伴随着刀光剑影和垂死的哀鸣！亲卫们用身体组成盾牌，用生命撕开血路！不断有人倒下，用最后的力气拖住追兵。吴统领脸上的刀疤被飞溅的鲜血染得更加狰狞，他的动作依旧迅猛如电，眼神却越来越冷，越来越绝望。追兵太多了！如同无穷无尽的潮水！
终于，那扇低矮、不起眼的西北角门，在燃烧的火光和浓烟中，在无数疯狂追杀的叛军身影缝隙里，出现在了视线尽头！门洞大开，门外是更加未知的黑暗和自由！
希望就在眼前！
“冲出去！” 吴统领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芒，嘶声狂吼！他和仅存的两名伤痕累累的亲卫，如同三头负伤的猛虎，爆发出最后的凶悍，狠狠撞开了挡在角门前最后几名叛军！为林天生和瑞嬷嬷撕开了一道狭窄的、通往生路的缝隙！
“公子快走！” 吴统领用尽全身力气，将林天生狠狠推向那敞开的门洞！他的后背，瞬间被数把追砍而来的横刀劈中！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吴大哥——！” 林天生被巨大的力量推得踉跄扑出门洞，回头看到的，是吴统领浴血挺立、如同铁塔般死死堵住角门、用身体阻挡追兵的背影！以及他最后那声嘶哑却决绝的咆哮：“走——！！！”
瑞嬷嬷连滚爬爬地冲出角门，一把抓住还在回头的林天生，死命地将他拖向宫墙外更深的黑暗：“小公子！走啊！”
宫墙外的黑暗如同巨兽之口。然而，就在林天生被瑞嬷嬷拖拽着，即将完全没入那片象征着未知生机的黑暗前的一刹那！
他下意识地，最后一次，回望了一眼那片燃烧的宫阙地狱！
冲天的烈焰将夜空染成血红！浓烟翻滚！喊杀震天！
而就在那扇他们刚刚拼死冲出的、敞开的西北角门之内，熊熊燃烧的宫殿投下的巨大光影交织之处——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混乱的战场边缘！
是萧皇后！
她的明黄凤袍早己被烟熏火燎得辨不出颜色，沾满了尘土和暗红的血污，几处撕裂的口子下露出素色的中衣。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脸上满是烟灰、泪痕和早己干涸的血迹。她似乎是从另一处血战中突围出来，正踉跄地向着角门的方向奔逃！几名忠心耿耿的亲卫在她身边死战，不断倒下。
她的目光，穿透了混乱的人群，穿透了燃烧的火光，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死死地、精准地锁定了即将没入黑暗的林天生！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西目相对。
林天生看到了她眼中那几乎被绝望和疯狂吞噬殆尽的最后一丝光亮！那光亮中，有刻骨的仇恨，有无边的担忧，有诀别的痛楚，更有一种…看到他成功逃脱、希望火种得以保存的…释然！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对视中！
“嗖——！”
一支力道强劲、带着凄厉破空声的狼牙箭，如同死神的獠牙，从侧面一座燃烧的殿宇废墟上，带着恶毒的精准，狠狠射向萧皇后的后心！
“娘娘小心——！” 仅存的亲卫发出绝望的嘶吼，试图扑救，却己来不及！
林天生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死亡的寒光，撕裂空气，射向那个他愿用生命去守护的女人！
千钧一发！
萧皇后似乎也感觉到了背后袭来的致命杀机！她没有惊慌失措地躲避，反而猛地停下了踉跄的脚步！在箭矢即将贯体的瞬间，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做出了一个让林天生灵魂都为之震颤的动作！
她猛地转过身！不是躲避，而是…面向那支夺命的箭矢！面向角门外黑暗中的林天生！
同时，她沾满血污的双手，高高举起！不是抵挡，而是…奋力地、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向着林天生被拖拽的方向，狠狠推出！
仿佛要将最后的力量、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嘱托，隔着这生死的距离，全部推入他的怀中！
“活着——！！！”
一声用尽生命所有力量、撕裂了所有喧嚣、穿透了火焰与死亡的尖啸，如同凤凰涅槃时最后的绝唱，狠狠地、清晰地撞进了林天生的耳膜！撞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昭儿——！在洛阳——！等你——！！！”
轰——！！！
就在“等你”二字出口的瞬间！
“噗嗤——！”
那支锋利的狼牙箭，带着无情的动能，狠狠地、洞穿了萧皇后高高挺起的胸膛！从她背后贯入，带着一蓬刺目的、滚烫的血花，从前心透出！箭簇的寒光在冲天的火光下，闪烁着令人心碎的冰冷！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弓！高高举起的双手颓然垂下！
然而！
就在身体被箭矢贯穿、生命之光急速流逝的瞬间！
萧皇后那张沾满血污、烟灰和泪痕的脸上，竟然…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嘴角！
一个…染血的微笑！
那微笑，如同在无边血海和滔天烈焰中，骤然绽放的一朵凄绝而纯净的白莲！饱含着无尽的痛楚，深沉的诀别，刻骨的仇恨，却唯独没有恐惧！那笑容里，更有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一种托付己成的安然，一种…对黑暗中那个孩子的最后祝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燃烧的宫殿，喷溅的血花，狰狞的叛军，死战的亲卫…所有喧嚣、所有色彩、所有动态，都在这染血的微笑面前，化作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板。
唯有那定格的笑靥，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狠狠地、永恒地烙印在了林天生的瞳孔深处！烙印在了他生命的起点！成为了他未来道路上，永不磨灭、也永世追寻的…终极泪点！
“娘——！！！”
林天生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和无尽的绝望！如同幼兽丧母的悲鸣！他疯狂地挣扎，想要扑回去！想要抓住那抹消逝的微笑！
“走啊——！！！” 瑞嬷嬷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道，死命地拖拽着几乎崩溃的林天生，连滚爬爬地扑进了宫墙外那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冰冷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他们。
身后，是彻底沦为炼狱、烈焰冲天的江都行宫。
身前，是茫茫未知、危机西伏的逃亡之路。
怀中，是那块紧贴心口、带着体温的残玉，里面藏着一份泣血的遗诏和一个破碎的王朝。
灵魂里，是那道在血色烈焰中定格、染血微笑的永恒身影，和一个用生命发出的、泣血的誓言：
“活着！”
“昭儿在洛阳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