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林泣血
大业七年的冬天,像一把淬了寒冰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北方的土地。朔风卷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尖锐如哨的呜咽,将最后一点暖意从天地间抽离殆尽。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细碎的雪沫被狂风搓成针尖般的冰粒,簌簌地打在枯枝败叶上,也打在林中那片刺目的猩红襁褓上。
襁褓里,林寒的意识,正从一片混沌无边的冰冷泥沼中艰难挣扎着上浮。那感觉如同溺水之人被拽向深海,每一次试图清醒,都被更沉重的黑暗裹挟着下坠。他最后的记忆碎片还停留在刺眼的白炽灯下,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里,同时模糊的呼喊:“血压掉了!准备肾上腺素!” 紧接着便是无边的坠落,仿佛跌进了宇宙的冰窟。
此刻,剧烈的寒冷如无数细小的毒牙,啃噬着他每一寸暴露在外的肌肤,又顺着薄薄的襁褓缝隙向里钻。这寒冷如此真实、如此锋利,绝非梦境。他想蜷缩身体,想哭喊,想汲取一点温暖,可这具躯体孱弱得如同一根即将熄灭的残烛,连动一动手指都成了奢望。喉咙里只能发出比风声更微弱的呜咽,瞬间便被凛冽的寒风撕碎、卷走。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终于撬开一丝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是扭曲、晃动的枯枝黑影,狰狞地切割着灰暗的天空。冰冷的雪沫不断地落在他脸上、睫毛上,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更近处,是包裹着他的、早己被冻得发硬的猩红襁褓边缘,粗糙的布料纹理在迷蒙的视野里放大。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泥土和腐叶的味道,霸道地钻入他迟钝的嗅觉——那是他襁褓上己然冻结成黑紫色冰壳的血迹散发出的死亡气息。这味道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却又虚弱得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
他,成了一个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婴儿。一个刚刚经历了可怕创伤、濒临死亡的弃婴。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恐惧和荒谬感,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神志再次冲垮。前世手术室里最后的喧嚣与眼前这片死寂酷寒的绝境交织碰撞,巨大的眩晕感拿捏了他。为什么?是谁?纷乱杂沓的念头如同受惊的鸟群,在冰冷僵硬的脑海里胡乱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出口。只有彻骨的寒,像无形的巨蟒,一圈圈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贪婪地汲取着他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热量。
寒意如同活物,从冰冷的雪地向上蔓延,透过襁褓单薄的底层,渗透他僵硬的脊背。血液似乎也在渐渐凝固,流动变得迟缓而艰涩。那点微弱的、属于婴儿的生命之火,在呼啸的北风和刺骨的严寒中,正一点点黯淡下去。眼皮越来越沉,视野里的枯枝黑影开始旋转、模糊,最终化为一片混沌的灰白。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向着无边的冰冷深渊飘坠。也许,就这样沉入永恒的黑暗,反倒是一种解脱……太冷了……太累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林间的死寂,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林寒即将冻僵的脑海。
那嚎叫声带着一种原始、饥饿的穿透力,从林子深处某个方向传来,瞬间激起了他濒死身体里残存的本能恐惧。模糊的视野似乎被这声嚎叫震得清晰了一丝,他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紧接着,像是某种残酷的应和,另一个方向也响起了同样凄厉的惨叫。然后又是一声,从更近的地方传来!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如同冰冷地狱里奏响的丧钟。那不是一头狼,而是一群!
嚎叫声如同无形的网,迅速地在林间收拢。他甚至能隐约听到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闻到风中裹挟而来的、若有若无的腥臊气味。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和贪婪。
林寒残存的那点意识被这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彻底激醒。他不再是手术台上那个医生林寒,他是这个正在被狼群锁定的、脆弱婴儿!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强烈的求生欲如同岩浆般在他冰冷僵硬的躯壳里轰然爆发,冲破了绝望的冰层。
冷!刺骨的冷!但比寒冷更尖锐的,是灭顶的恐惧!他想放声大哭,用尽力气,试图用婴儿唯一能发出的声音驱赶那无形的恐怖。然而,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只有一连串微弱、嘶哑、断断续续的气音:“呜…呃…嗬…” 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瞬间就被凛冽的风声和越来越近的狼嚎彻底淹没。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与无助中,他的手,那只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小手,在襁褓里无意识地抓挠挣扎着,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那东西就垫在他小小的背脊下面,硌得生疼,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温润感,在彻骨的寒冷中显得格外突兀。仿佛黑暗深渊里唯一一点萤火。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拼命地扭动着僵硬的小身体,试图将那点“温热”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襁褓布料摩擦着他冻伤的皮肤,带来阵阵刺痛。终于,他的几根手指笨拙地勾住了那个东西——约莫半个巴掌大小,边缘并不规则,入手冰凉,但奇异的是,那冰凉的触感之下,似乎真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如同即将熄灭的火种最后的一点余烬,固执地存在着。
他死死地攥着它,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那是什么?他不知道。但这一点点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暖”,却成了他此刻对抗无边寒夜和恐怖狼嚎的唯一支点。意识因为这小小的触碰而稍微凝聚了一点,他不再徒劳地试图哭泣,而是屏住了微弱的呼吸,所有的感官都因恐惧而放大,捕捉着黑暗森林里最细微的声响。
狼嚎声更近了!他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粗重、贪婪的喘息声就在几丈外的灌木丛后。枯枝被踩踏的声音密集起来,伴随着野兽喉咙里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低沉呜噜声。不止一头!它们正从不同的方向,朝着他这块散发着血腥和“食物”气息的地方包围过来!
完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雪水,再次浸透了他刚刚燃起一丝火星的心脏。攥着残玉的小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但那点微温,终究抵挡不住西面八方涌来的、带着腥风的死亡气息。他甚至能想象出黑暗中那些闪烁着绿光的眼睛,锋利的獠牙滴落着粘稠的唾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嘚嘚嘚……嘚嘚嘚……”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震动,透过冰冷坚硬的大地,传入了林寒紧贴着雪面的身体。
起初极其微弱,混杂在风声和狼嚎里难以分辨。但那震动极其规律,带着一种沉稳的节奏感。林寒濒临崩溃的感官瞬间捕捉到了这丝异样!
他僵住了,连微弱的呜咽都停止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透过大地传来的、越来越明显的震动上。
嘚嘚嘚……嘚嘚嘚……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不是野兽奔跑的杂乱沉重,而是某种坚硬物体快速、有序地敲击着冻土——是马蹄声!
生的希望如同闪电,猛地劈开了沉沉的绝望!
几乎是同时,原本己近在咫尺、充满捕猎兴奋的狼嚎声,突然变调了!那声音里掺杂进了一丝警惕、不安,甚至是……恐惧?低沉的呜噜声变得急促,灌木丛后响起了爪子刨抓冻土的慌乱声音。
狼群对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表现出了明显的忌惮!
“呜——!”一声短促而带着警告意味的狼嚎响起,紧接着是枯枝被急速踩踏、向密林深处远遁的声音。几头,然后是更多,那些散发着腥臊气息的恐怖存在,正仓皇地逃离这个即将被外来者踏足的地方!
马蹄声更近了,己经清晰可闻,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在林寒的心上,也敲在劫后余生的大地上。伴随着马蹄声,还有车轮碾过积雪冻土的“嘎吱”声,以及金属饰物在行进中发出的轻微碰撞声。
“吁——!”
一声清越的勒马声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紧接着,一个略显尖锐、带着恭谨和惊疑的声音穿透了风雪的呼号:
“娘娘!风雪太大,前路难行,此地有座破庙,是否暂歇片刻?”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为之一滞。林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沉重的眼皮再次撑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透过纷飞的雪幕,他隐约看到了一团巨大而温暖的、跃动的橘黄色光芒。那是火把的光晕。光晕的中心,影影绰绰地勾勒出一个端坐于高大车架之上的身影轮廓,华贵而雍容。
在那片象征生机的光晕边缘,在模糊晃动的视野角落里,他紧紧攥在襁褓中的那半块残玉,极其微弱地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温润流光,快得如同幻觉,转瞬便隐没在冰冷的黑暗里,仿佛从未亮起过。只有那一点微弱的、奇异的暖意,依旧固执地停留在他的掌心,成为连接这冰冷死地与未知人间唯一的微弱纽带。
马蹄声歇,人语在侧,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依旧无情地抽打在他小小的身体上。林寒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获救的巨大冲击与濒死的冰冷疲惫之间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攥着残玉的小手微微松开了些,沉重的眼皮彻底阖上,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在铺天盖地的寒冷与那片温暖光晕的映照下,细若游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