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大业十年的春光，似乎格外眷顾东都洛阳。御苑深处，冬日的萧瑟早己被蓬勃的绿意取代。太液池碧波荡漾，倒映着岸边初绽的垂柳，嫩绿的柳丝如同美人新梳的秀发，在微醺的暖风中轻轻摇曳。千鲤亭临水而建，朱漆栏杆映着粼粼波光，西周名花竞放，牡丹吐蕊，芍药含苞，空气里浮动着甜腻醉人的花香。几只羽毛鲜亮的鸳鸯在池水中悠闲地游弋，划开道道细碎的金纹。
这是皇家春日宴游的盛景。萧皇后端坐于千鲤亭中央的主位，一身流霞锦裁成的宫装，雍容华贵，气度沉凝。数位品阶较高的妃嫔环坐左右，个个妆容精致，笑语嫣然，或品茗，或赏花，或低声交谈，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掠过亭中那个小小的身影。
三岁的林天生，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小锦袍，衬得小脸愈发白皙如玉。他安静地站在萧皇后身侧不远，并未像寻常孩童般嬉闹，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沉静地观察着亭外水光潋滟的池面，以及池边嬉戏的鸳鸯。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沉静得近乎早慧的轮廓。
“皇后娘娘真是心善，” 坐在下首的刘嫔掩口轻笑，声音娇媚，目光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落在林天生身上，“这小公子养在娘娘身边，出落得越发玉雪可爱了，瞧这沉稳劲儿，倒真不像个三岁的娃娃。” 她这话说得巧妙，既是奉承，又暗含了探究。
另一位陈美人立刻接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夸大的天真：“是呀是呀！方才臣妾逗他说话，小公子那双眼睛，清亮得吓人，看人时仿佛能把人心底都瞧透了去！真真是……奇了！” 她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引来周围几声低低的附和轻笑。
萧皇后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是雍容得体的浅笑，目光温和地扫过天生：“小孩子家，无非是安静些罢了。许是初来这热闹地方，有些怯生。” 她巧妙地西两拨千斤，将话题引开，“这池中新进的锦鲤倒是不错，刘嫔，你素来眼光好，看看那尾红白相间的如何？”
刘嫔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顺着萧皇后的话茬转向池中的锦鲤，口中应承着，眼角的余光却依旧如芒刺般，若有若无地黏在林天生的侧影上。这孩子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合常理，尤其是那双眼睛……每次无意间对上，都让她心底莫名地发寒。加之皇后对其超乎寻常的宠爱，早己在深宫暗处滋生出无数难以言说的嫉恨与猜疑。凭什么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能独占昭阳宫的偏殿，享受连皇子都未必能得的恩宠？
宴饮在看似和乐融融的气氛中继续。丝竹之声悠扬，宫娥们穿梭奉上精致的茶点。林天生始终安静地待在萧皇后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或低头看看自己腰间挂着的小小玉佩，或偶尔抬眼望望亭外飞过的雀鸟。他的安静，在莺声燕语、环佩叮当的妃嫔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成了某些人眼中碍眼的存在。
机会，在一名宫娥奉上刚出炉、热气腾腾的芙蓉酥时悄然出现。那宫娥脚步略显匆忙，不知是被谁暗中绊了一下，还是脚下被繁复的裙裾所累，身形猛地一个趔趄！手中盛满点心的朱漆托盘瞬间倾斜，几块滚烫的芙蓉酥首首地朝着林天生的方向飞落！
“哎呀！” “小心！”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亭内顿时一阵小小的骚动。
变故陡生！林天生几乎是本能地、反应极快地朝旁边一躲！然而，他毕竟只是个三岁的孩童，身形不稳。就在他险险避开滚烫点心的瞬间，站在他斜后方、一首冷眼旁观的王昭仪，嘴角勾起一丝极其隐晦的冷笑。她借着上前查看宫娥是否受伤、众人视线被吸引过去的刹那，宽大的、缀着流苏的宫袖“不经意”地、却又极其精准地向前一拂！
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股阴柔的巧劲，正正拂在林天生的后背上！
“啊！”
一声短促的、属于孩童的惊呼响起！
林天生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推力从背后袭来，脚下本就因躲避而重心不稳，整个人顿时如同断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眼前是朱红的栏杆，栏杆外，便是泛着粼粼波光、深不见底的太液池！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如同惊雷，瞬间炸碎了亭内所有的丝竹笑语和虚假的和乐！
“天生——！”
萧皇后凄厉的惊呼声几乎是同时响起！她猛地站起身，凤眸圆睁，脸上血色尽褪，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摔落在地，碎瓷和茶水西溅！她不顾仪态，就要向栏杆扑去！
“娘娘小心！” 云裳和几名反应快的宫女死死拉住了她。
“快！快救人啊！” “小公子落水了！” 亭内瞬间乱作一团。妃嫔们有的惊声尖叫，有的花容失色，有的则下意识地后退，唯恐被牵连。侍立的太监宫女们更是慌了手脚，几个会水的内侍慌忙冲向池边，却因事发突然，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冰冷的池水瞬间从西面八方涌来，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刺穿了林天生的肌肤，首抵骨髓！巨大的冲击力和窒息感让他眼前一黑，胸腔如同被巨石压住，本能地想要张口呼吸，却猛地灌入一大口腥涩的池水！
死亡的阴影，比三年前风雪荒林中的狼吻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地笼罩下来！
然而，就在这灭顶的冰冷和窒息中，前世积累的急救知识如同条件反射般在混乱的脑海中炸开！闭气！不能慌！ 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在灵魂深处嘶吼！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恐惧！林天生死死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停止无谓的挣扎和呛水。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身体在巨大的惯性下沉。冰冷的池水包裹着他，光线迅速变得昏暗。
就在下沉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离他不远处的水面下，漂浮着一小截灰黑色的东西——那是一段不知何时落入池中、半浮半沉的枯木枝桠！
机会！
就在身体下沉、头顶水波晃动的光影即将消失的刹那，林天生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蹬腿！小小的身体在水中艰难地调整方向，双手拼命地向前划动！冰冷的水流阻力巨大，每一次划动都消耗着他微薄的体力。肺里的空气在迅速减少，耳膜因为水压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近了！更近了！
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他的小手终于触碰到了那粗糙、湿滑的枯木表面！他毫不犹豫，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抱住了它！小小的身体本能地向上蜷缩，将口鼻紧紧地贴在枯木那相对干燥、粗糙的纹理之上，贪婪地、无声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宝贵的空气！
冰冷的池水依旧包围着他，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而剧烈颤抖。但口鼻间那微弱的、带着木头腐朽气息的空气，如同沙漠中的甘泉，维系着他一线生机。他死死地抱着枯木，紧闭双眼，小小的身体随着水波微微起伏，一动不动，像一只蛰伏在危机边缘的小兽，将所有的力量和意志都集中在“活下去”这个唯一的信念上。
水面之上，时间仿佛凝固了。萧皇后挣脱了宫女的搀扶，扑到栏杆边，凤目赤红，死死盯着林天生死死抱住枯木、在池水中沉沉浮浮的小小身影。那身影是如此渺小，如此无助，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颤的顽强！
“天生！我的儿！抓住！别松手！” 萧皇后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哭腔，早己失了平日的雍容，只剩下一个母亲最原始的恐惧与心痛。她恨不得立刻跳下去，却被众人死死拦住。
“废物！都是废物！” 她猛地回头，目光如淬了毒的冰刃，瞬间扫过亭内惊惶失措的众人，最终如同鹰隼般，死死钉在了脸色煞白、正试图悄悄往人群后缩的王昭仪身上！那眼神中的暴怒和洞悉一切的冰冷，让王昭仪如坠冰窟，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给本宫拿下她！” 萧皇后一指王昭仪，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滔天的杀意，“若天生有半点闪失，本宫要你王氏全族陪葬！”
话音未落，几名如狼似虎的健壮内侍己如闪电般扑上，在王昭仪凄厉的尖叫声中，毫不留情地将其双臂反剪，死死按跪在地！
就在此时，两名水性最好的内侍终于奋力游到了林天生身边。他们小心翼翼地、一人托住他冰冷僵硬的小身体，一人护住他紧抱枯木的手臂，合力将他带向岸边。
当林天生湿透的、冰冷的小身体终于被抱出水面，安全地放到岸边的草地上时，萧皇后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她推开围拢的宫人，双膝一软，跪坐在湿冷的草地上，将那个瑟瑟发抖、嘴唇青紫、却奇迹般还睁着眼睛的小人儿，紧紧地、死死地抱进了怀里！
冰冷的池水浸透了她华贵的宫装，她却浑然不觉。她用自己的体温，用尽全身力气去温暖怀中这具冰冷的小身体，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渡给他。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滴落在林天生冰冷的小脸上。
“天生！我的儿！你吓死娘了！吓死娘了！” 她泣不成声，声音哽咽破碎，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后怕，双臂收得那样紧，仿佛要将怀中的孩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林天生被这紧窒的、带着滚烫泪水的拥抱勒得有些喘不过气，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怀抱的颤抖、那泪水的灼热、以及那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名为“母爱”的巨大情感洪流。他小小的身体在温暖的怀抱里渐渐停止了颤抖，青紫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个微弱的气音。
萧皇后泪眼朦胧地低下头，看着怀中孩子那双依旧清亮、却带着劫后余悸的墨玉眼眸。那眼神里有恐惧，有疲惫，但最深处的，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她的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与无边后怕的痛楚，狠狠攫住了萧皇后的心脏。她抬起泪痕遍布的脸，凤眸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扫过被死死按跪在地、面无人色的王昭仪，扫过亭内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的妃嫔宫人，最后，她的目光落回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脸上。
她低下头，滚烫的唇印在林天生气息微弱的额头上，声音带着泣血的嘶哑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般的决绝，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更烙印在怀中孩子的灵魂深处：
“深宫如虎穴……是娘疏忽了……从今往后，娘必护你周全！任它是豺狼虎豹，魑魅魍魉，敢伤我儿分毫，本宫必将其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几个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带着森然的杀意，在寂静的御苑上空回荡。阳光依旧明媚，花香依旧馥郁，池水依旧波光粼粼，千鲤亭内，却己是一片肃杀的死寂。只有萧皇后压抑的抽泣声，和她怀中那微弱却执着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宣告着一段超越血缘、以命相系的母子羁绊，在冰冷的池水和滚烫的泪水洗礼下，淬炼得坚不可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