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窥神
盛夏的蝉鸣就像被晒化的沥青一样,黏在了旧城区的水泥墙上。
林七夜站在路口,蒙着黑缎的眼睛微微抬起,
鼻尖捕捉到街角早点铺飘来的油腥味——是王婶的炸油条,
面浆入锅时“滋啦”一声,和他记忆里的温度分毫不差。
“嘿,瞎子。”
仿佛带着刺的尾音从右后方扫过来。
林七夜没动,右手仍攥着盲杖,指节在竹节上压出了青白色。
他能听见那双鞋的声音:橡胶底蹭过地面,
拖沓里藏着刻意放轻的急促,
和三天前在巷口撞翻他药罐的那双鞋的步频一模一样。
“走路不长眼啊?”
人还没到但是温热的酒气先扑上来,接着是布料擦过胳膊的触感。
林七夜身上的汗毛仿佛都竖了起来——对方在推他,
而且还用的是肩膀,着力点在锁骨下方,既不让他摔倒,又足够制造“被撞”的动静。
“我新买的T恤!”年轻人拔高了嗓门,带着点破锣似的哑说道,
“看见没?刚在美特斯邦威买的,三百八!你说怎么赔?”
林七夜摸了摸被碰到的位置,指尖触到的感觉是粗粝的纤维——
不是棉,是涤纶,夜市摊二十块三件的那种。
他垂下手,盲杖在地上敲出了清脆的“嗒 嗒 嗒 的声音”:“先生,我的眼睛不方便,您要是真被撞了,该我道歉。”
“但您的左鞋跟处的磨损比右鞋重三毫米,刚才站在我身后时,口袋里有金属的碰撞声,像是镊子或者改锥。”
他顿了顿,黑缎下的睫毛颤了颤,
“王婶的油锅刚添过油,您裤脚上沾了两滴,油温在七十度左右,应该是十分钟前蹲在她摊位前时溅上的。”
周围顿时响起零星的哄笑声。
年轻人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林七夜甚至都能听见他喉结处滚动的声音。
就在对方要发作时,
另一个声音从斜刺里插了进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说道:“这位兄弟,你口袋里的创可贴露出来了。”
林七夜侧过脸。
新声音的主人站在三步外,鞋跟碾过一片碎玻璃,发出了细碎的响声。
他闻得到对方身上的气味:不是香水,是某种植物的苦香,混着点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可能是刚从附近的诊所出来的。
“创可贴?”年轻人下意识的去摸口袋,指尖刚勾住边缘就顿住了,
“关你屁事!”
“不关我事。”
那人走近两步,林七夜听见了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应该是在插兜,
“但你左膝盖的裤子皱了,是刚才蹲在台阶上时压的。”
“台阶上有片口香糖,你起来时黏住了裤脚,现在还沾着绿颜色的口香糖。”
他的声音突然放轻,像是在说什么秘密,
“而这位小兄弟的盲杖,竹节磨损集中在前三分之一,说明他习惯用杖尖点地探路,”
“刚才站的位置离你至少有半米——你是怎么撞上去的?”
周围的笑声更响了。
年轻人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突然一把推开了围观的老头老太太,骂骂咧咧地跑了。
林七夜摸了摸被推乱的黑缎,盲杖在地上划出了半道弧线:“谢谢。”
“谢我拆穿碰瓷?”那人笑了,
“我叫燕无敕,刚才在药店买药,碰巧看见,就过来看看。”
他的声音很近了,林七夜甚至都能听见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你刚才说的那些,鞋跟磨损、油温,都是怎么知道的?”
“闻的。”林七夜把盲杖换到左手,
“油星子蒸发的气味浓度和温度有关,王婶的油每次添三勺,七十度时挥发的醛类物质最浓。”他顿了顿,
“至于鞋跟……我撞过三次以上了。”
燕无敕没接话。
林七夜能感觉到他在打量着自己,目光像根细针一样,穿过黑缎扎在了眼皮上。
过了会儿,对方突然说道:“我转校到附高,明天报到。”
“巧了。”林七夜摸出了兜里的校牌,金属的边缘有点硌手,
“我也转校到附高,复查刚过。”
蝉鸣突然就拔高起来,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一样。
燕无敕的呼吸声近了些,
林七夜甚至都能听见了他手上戴的手表走动的“滴答”声——是机械表,秒针走得很稳。
“你复查什么?”
“精神科。”林七夜笑了,露出点白牙,
“医生说我幻视好了,能看见月球上的炽天使是假的。”
燕无敕没说话。
林七夜却突然转身,盲杖精准点在两步外的电线杆上,
“嗒”的一声:“你想问我现在能看见什么?”他抬起蒙着黑缎的脸,
“我能看见风里的灰尘,看见三十米外邮筒上的锈斑,看见你衬衫第二颗纽扣松了。”
周围的喧嚣声音仿佛突然间远了。
燕无敕的抬起手摸上第二颗纽扣,确实松了。
他盯着眼前的少年,黑缎下的眼睛看不见,可那种被看穿的感觉,比被刀子抵住喉咙还清晰。
“要一起走吗?”林七夜把盲杖往左边偏了偏,
“去买眼药水,我姨妈说转学前要备足。”
燕无敕看着他背影。
少年的白T恤洗得发白,肩头有块淡褐色的渍,像是中药。
他突然想起刚才在药店听见的对话——有个护士说,最近精神科来了个怪小孩,
说自己失明是因为首视了神,现在复查时各项指标都正常,就是不肯摘眼罩。
“好。”
燕无敕跟了上去,鞋跟碾碎了脚边的一片梧桐叶,
“我正好也要买创可贴。”
两人并肩往药店走。
林七夜的盲杖在地上敲出了规律的“嗒嗒”声,
燕无敕的影子落在了他的脚边,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
风卷着街角的塑料袋飞过去,当擦过林七夜的耳尖时,
他忽然说:“你身上有消毒水味,不是诊所,是精神病院。”
燕无敕脚步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氯己定和次氯酸钠的比例。”林七夜摸了摸鼻子,
“我在里面住过三个月。”
蝉鸣又响了起来,裹着暑气首往人的脖子里钻。
燕无敕看着少年被黑缎蒙住的眼睛,突然觉得那层黑缎下,藏着比阳光更灼人的东西。
“你说的炽天使……”他开口,又顿住。
林七夜却笑了,盲杖点在药店的玻璃门上,“吱呀”一声:“等我摘了眼罩那天,指给你看。”
玻璃门映出了两人的影子。
一个蒙着黑缎,一个皱着眉头。
风掀起了林七夜的衣角,露出了后腰上的一道淡粉色的疤——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又像朵开败的花。
燕无敕盯着那道疤,突然想起自己穿越前最后看见的画面:血红色的月亮下,有个蒙着黑缎的身影,正抬起手,按在一扇青铜门上。
门环是只衔着橄榄枝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