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的风,吹过十年。
莲花楼吱呀作响的轮子碾过尘土飞扬的官道,碾过青苔覆盖的石板桥,碾过荒村野店,碾过繁华城镇。那栋歪歪扭扭、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楼,成了江湖上一道越来越无法忽视的奇景。与之相伴的,是“莲花楼神医”的名号,如同春日的蒲公英,随风飘散,越传越神。
“活死人肉白骨?”
李相念坐在摇晃的马车前辕(莲花楼自带),一边啃着一根刚出的、形状酷似人参娃娃的歪脖子萝卜,一边听着路边茶棚里几个江湖客唾沫横飞地议论,差点被萝卜噎住。
“听说没?就那栋会走的怪楼里住着个神医!能把断气的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可不是!我三姑父的邻居的表舅,胸口被仇家捅了个对穿,肠子都流出来了!愣是被那神医用几根针、几把草给缝回去了!现在活蹦乱跳,还能上山打虎呢!”
“何止啊!我还听说,城南王员外家那傻儿子,生下来就痴痴呆呆十几年,喝了神医一碗萝卜汤,第二天就开口叫爹了!”
“萝卜汤?”李相念低头看看手里啃了一半的“人参娃娃”,表情一言难尽。她记得那个王员外家的傻儿子……明明是李莲花用金针渡穴配合自己那点微薄内力刺激了脑部淤塞的经脉,又辅以安神开窍的汤药,折腾了大半个月才好转的。至于萝卜汤……那是李莲花顺手炖了给她当宵夜的!
狐狸精趴在她脚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车轮。它对这种夸大其词的江湖传言显然兴趣缺缺。
李相念推开车厢门,探进半个脑袋。李莲花正盘膝坐在一个简陋的药柜前,手里捻着一根晒干的、散发着奇异腥气的海蛇胆,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仔细分辨成色。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边缘都磨起了毛边的青布衫,头发松松地用木簪挽着,几缕碎发垂在清瘦的颊边。十年的光阴和东海的咸风,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轮廓,也磨平了曾经惊心动魄的锐气,沉淀出一种近乎温润的平和。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洞悉一切虚妄。
“师兄,”李相念晃了晃手里的萝卜,“听见没?你现在可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了!连咱家的萝卜汤都成神药了!”
李莲花眼皮都没抬,将海蛇胆小心地放进一个竹筒里,声音平淡无波:“嗯。”
“就‘嗯’?”李相念撇撇嘴,“你就一点不激动?咱莲花楼现在可是金字招牌!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跟看猴戏似的。”
“虚名而己。”李莲花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几根长短不一、闪着寒光的金针,“能换米粮,能换药材,能养狐狸精,足矣。”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你。”
李相念心头莫名一跳,脸上有点发热,赶紧缩回头,嘟囔道:“谁要你养……” 她低头狠狠咬了一口萝卜,脆生生的,带着泥土的清香和一点点海风的咸涩。嗯,自家种的,就是甜!
神医的名声,既是便利,也是麻烦。
便利在于,莲花楼所到之处,往往能受到当地人的热情(甚至敬畏)接待,省去了不少找地方停靠、买米买菜的麻烦。麻烦在于……求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且千奇百怪。
这一日,莲花楼停在了一个名叫“清水镇”的小地方。刚卸下马,拴好狐狸精(防止它追着镇上的鸡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楼前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神医!神医救命啊!”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个气息奄奄、瘦得皮包骨的孩子,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楼前,哭得撕心裂肺,“我家狗蛋……三天没吃东西了……求神医看看!”
“神医!我家那口子砍柴摔断了腿,肿得跟馒头似的!您行行好!”
“神医!我老娘眼睛看不见了……”
“神医!我……”
七嘴八舌,哭喊哀求,乱成一锅粥。李相念看着眼前这阵仗,头皮发麻,下意识就想往楼里躲——她这点半吊子医术,给人看个风寒都心虚!
李莲花却己推开了楼门。他没有看那些焦急的百姓,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最终落在一个蜷缩在角落、被家人用破席子盖着、只露出一只青黑脚踝的男人身上。那脚踝肿得发亮,皮肤下透着不祥的紫黑色,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抬进来。”李莲花指着那个角落的男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那家人一愣,随即狂喜,手忙脚乱地将人抬进莲花楼。其他人见状,更加激动地往前涌。
“排队。”李莲花站在门口,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明明没有内力外放,却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下意识地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排起了队。
李相念看得目瞪口呆。师兄这气场……不当门主真是可惜了!她赶紧搬了个小马扎坐到李莲花旁边,拿出纸笔,学着李莲花的样子,努力板起小脸:“一个一个来!先说症状!”
第一个被抬进来的男人,是被一种罕见的毒虫“黑寡妇”咬伤了脚踝。毒素蔓延极快,再晚半日,这条腿甚至性命都难保。李相念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胃里一阵翻腾。
李莲花却面不改色。他让李相念取来烧酒、银刀和特制的解毒药膏。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磅礴的内力(他体内残余的扬州慢内力主要用于压制旧伤和温养自身,极少动用),只有一双稳定到可怕的手。
他用烧酒清洗伤口,动作又快又稳。然后拿起那柄薄如柳叶的银刀,在火上燎过,看准位置,快、准、狠地划开发黑的皮肤!
“噗嗤——” 黑紫色的脓血混合着腥臭的毒液瞬间涌出!
那男人痛得浑身抽搐,惨叫出声!
李相念吓得手一抖,差点把药罐打翻。
李莲花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示意李相念用干净的布按住伤口周围,自己则用特制的竹镊子,极其小心地探入伤口深处,夹出了一小截残留的、带着倒刺的黑色虫螯!
“药膏。”他言简意赅。
李相念赶紧递上药罐。李莲花用竹片剜出墨绿色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清理干净的伤口上。那药膏带着一股奇异的清凉香气,瞬间压下了腐臭。
接着,他取出金针。手法迅捷如电,几根细长的金针精准地刺入男人腿部的几处穴位。李相念甚至能看到,随着金针的捻动,一股极其微弱、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青色气息顺着金针渡入——那是李莲花极少动用的、精纯的扬州慢内力,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和清道夫,小心翼翼地驱赶着残存的毒素,刺激着被毒素麻痹的经络。
片刻之后,男人腿上的青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虽然依旧,但那股不祥的死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常的红肿和痛楚。
“三日换一次药。忌荤腥,忌酒。”李莲花收针,写下药方递给家属,声音依旧平淡,“诊金,三文钱。”
“三……三文?”那家属捧着药方,看着自家男人明显好转的脸色,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又要下跪。
“下一个。”李莲花己转向门口。
李相念看着男人被抬走时感激涕零的模样,再看看李莲花平静无波的侧脸,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起死回生的神迹,只有最朴素的望闻问切,最精准的手法和用药,以及那份……洞悉病灶、掌控生死的平静力量。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是日积月累的医术,是洞察秋毫的眼力,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
她忽然觉得,师兄拿剑的手,用来拿针、拿刀、拿草药……似乎更合适,也更……了不起?
神医的名声带来的,也不全是淳朴的感激。
这日,莲花楼停在了一个颇为繁华的县城外。刚安顿好,楼前就驶来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下来几个衣着光鲜、趾高气扬的家丁。
“车里可是莲花楼神医?”为首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我家老爷有请!诊金好说,只要神医能治好我家少爷的‘隐疾’,白银千两不在话下!”
李相念眉头一皱。这态度,听着就不舒服。
李莲花正在楼内炮制药材,闻言头也没抬:“何病?”
“这……”管家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暧昧,“少爷他……年轻气盛,有些……力不从心。寻遍名医,皆束手无策。听闻神医手段通天,特来相请。”
力不从心?李相念脸一红,啐了一口。这哪是看病,分明是想找“神药”!
李莲花依旧平静,放下手中的药杵,走到门口。他目光扫过那管家,又看了看那辆华丽的马车,淡淡开口:“此症,需静养,戒,清心寡欲三年五载,或可有转机。外力强求,反伤根本。莲花楼只治可治之病,不售虎狼之药。请回吧。”
管家脸色一变:“神医!我家老爷可是本县首富!只要您……”
“送客。”李莲花转身回楼,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你!”管家气急败坏,指着莲花楼,“给脸不要脸!一个江湖游医,装什么清高!我们走!” 他愤愤地带着家丁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李相念对着马车扬起的灰尘做了个鬼脸:“呸!有钱了不起啊!师兄干得漂亮!”
李莲花没说话,只是拿起一把小锄头,走到楼后那片小小的菜地,开始给长势喜人的萝卜苗松土除草。阳光落在他弯下的脊背上,青布衫洗得泛白,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刚才拒绝的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闹剧。
李相念看着他锄地的背影,再看看那栋歪歪扭扭却异常坚固的莲花楼,忽然觉得,师兄这种“油盐不进”的脾气,在这种时候,真是……帅呆了!
名声鹊起,自然也引来了麻烦。
这一日,莲花楼行至一处荒僻的山道。夕阳西下,倦鸟归林。李相念正哼着小调,盘算着晚上是吃清炒萝卜缨还是萝卜炖小鱼干。
突然!
“嗖!嗖!嗖!”
数道凌厉的破空声从两侧山林中激射而出!目标首指驾车的马匹和莲花楼的车轮!
是淬了毒的弩箭!
“小心!”李相念头皮一炸,尖叫出声!她下意识想扑过去护住马,可身体反应根本跟不上!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青影如同鬼魅般从莲花楼内掠出!速度之快,在原地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残影!
是李莲花!
他没有拔剑。
手中只有一把刚用来翻晒药材的、毫不起眼的竹柄药铲!
只见他手腕翻转,那药铲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片青蒙蒙的光幕!
“叮!叮!叮!叮!”
一阵密集如雨的脆响!
所有射向马匹和车轮的毒弩箭,竟被那柄小小的药铲精准无比地、一一拍飞!有的钉入旁边的树干,有的深深嵌入泥土!
箭雨过后,山林一片死寂。显然暗处的人也被这神乎其技的手法惊住了。
李莲花持着药铲,立于马车前,青衫微扬,神色平静无波。他目光如冷电,缓缓扫过两侧幽暗的密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寒彻骨的穿透力:“藏头露尾,鼠辈行径。想要李莲花的命,光明正大来取便是。惊扰了马匹,弄坏了我的车,你们赔不起。”
山林中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似乎有人低声咒骂。片刻后,几道黑影如同受惊的兔子,仓惶地消失在密林深处,连头都不敢回。
李相念瘫坐在车辕上,心脏还在狂跳,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她看着李莲花收起了那把普通的药铲,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走回莲花楼,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赶走了几只烦人的苍蝇。
“师……师兄……”李相念的声音还在发颤,“你……你刚才……”
“进来。”李莲花的声音从楼内传来,打断了她的惊魂未定,“晚饭,萝卜汤。”
李相念:“……” 她低头看看怀里被吓醒、正用湿漉漉鼻子拱她的狐狸精,又看看那栋在暮色中歪歪扭扭却异常安稳的莲花楼,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神医不好当,但跟着这样的师兄……好像……也挺有安全感的?虽然,他好像只关心他的萝卜汤会不会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