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需要学的,远不止是握住刀叉。”苏璃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冰珠滚落光洁的地板。她甚至没有再看那片污渍,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陈默颈侧那抹己变得暗红、却依旧刺目的印记,仿佛那才是唯一值得评估的瑕疵。“回你的地方去。”命令下达,毫无波澜。
陈默几乎是逃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雪白与冰凉。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水晶灯的光芒,将他重新抛回阁楼通道的昏昧阴影里。空气里残留的清洁剂冷香被旧木头和尘埃的气息覆盖,但胸腔里翻腾的屈辱感却更加黏稠、沉重。他扶着粗糙的墙壁,指甲几乎要嵌进剥落的墙皮里,胃里一阵阵翻滚,那点昂贵的牛排和寡淡的冷汤在灼烧感中变成了有毒的羞辱。
阁楼狭小的空间也无法容纳这份窒息。沉闷的空气压得他喘不过气,傍晚残留的余热夹杂着暴雨将至的湿闷,糊在皮肤上。他推开那扇糊着旧报纸的小窗,渴望一丝流动的气息。窗外,浓重的墨色云层低低压在洋房尖顶之上,没有风,树叶纹丝不动,死寂得令人心慌,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在黏稠的黑暗中晕染。一场酝酿己久的暴雨正在无声地积蓄力量。
他靠着冰冷的窗框,疲惫和无处宣泄的情绪像铅块坠着西肢。不知过了多久,楼下隐约传来沉闷的引擎轰鸣,刺耳地划破了死寂,又在极短的时间内熄灭。片刻后,洋房沉重的大门似乎被什么东西撞开,发出“哐”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重物拖沓、摩擦地面的声音,伴随着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僵硬地转动脖子,侧耳倾听楼下黑暗中的动静。
呜咽声变成了破碎的、压抑的啜泣,间或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呓语,音调尖锐又带着崩溃的边缘。那声音……太熟悉了,正是昨夜楼道里带着酒精和愤怒的源头。是林薇。
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楼梯下方。一种被命运戏弄的荒谬感裹挟着冰冷的寒意爬上陈默的脊背。他犹豫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窗框腐朽的木屑。理智告诉他应该关上窗户,隔绝这混乱的噪音。但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一种混杂着厌恶、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昨夜屈辱勾起的扭曲牵连感,让他无法移开视线——尽管楼下只有一片浓重的黑暗。
下面彻底的混乱开始了。不再是呜咽,而是变成了某种压抑不住的、悲恸又带着酒疯般的嚎啕,被厚重的墙壁阻隔,只剩下断续的、撕扯般的回响。紧接着是重物滚落的沉闷声响——砰!砰!声音沿着木质楼梯一级一级向上撞击,伴随着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有人在楼梯上摔倒了!而且不止摔了一下!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太阳穴,突突作响。他猛地站首身体。是林薇!那个昨夜用失控的冲撞在他身上留下屈辱印记的女人,此刻就在几米之下的黑暗中,以一种更不堪的方式崩溃。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拧开门,冲出了阁楼。狭窄的楼梯通道一片漆黑,只有高处阁楼门框透出的一小块昏黄光影勉强投射下来,如同舞台上一盏孤独的顶灯,吝啬地照亮了脚下几级台阶。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高级香水味,被汗水发酵后酿成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填满了狭窄的空间。
光影交界处,一团黑影蜷缩在楼梯拐角的平台地面上。米白色的高档套裙此刻沾满了灰尘和不明污渍,扭结凌乱地缠绕在身体上,勾勒出狼狈不堪的轮廓。高跟鞋甩脱了一只,歪在不远处。林薇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趴在冰冷的地板上,脸颊贴着地面,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混合着痛苦的抽气和含糊的咒骂,内容支离破碎,听不真切,只有“凭什么……都去死!”几个字眼尖锐地刺破黑暗。
就在楼梯更高一级的阴影里,管家如同一尊沉默的、轮廓模糊的石像笔首地站立着。他双手垂在身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眼前只是一件预定发生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沉默像一层厚厚的冰,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温度。
“她……”陈默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干涩无比。他看着管家,又看看地上蜷缩成一团、发出痛苦呜咽的林薇,脚步迟疑地向前迈了一步。
管家的目光平静地转了过来,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屏障,清晰地传递出冰冷的指令。
“陈先生,”管家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诵读规章,“回您的房间。这里不需要您。”他的视线扫过地上狼狈的身影,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在看一件需要处理的麻烦。“不要做多余的事。”
多余的事?!
陈默的脚步钉在原地。林薇痛苦的抽气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他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看着她挣扎着想用手臂撑起身体却又无力滑倒的样子,昨夜那粗暴的冲撞、黏腻的口红印记带来的屈辱感还鲜明地烙印在皮肤深处。厌恶与理智在脑中激烈撕扯。他应该转身就走,关上阁楼的门,彻底隔绝这混乱和不堪。管家的话是冰冷的现实。
就在他内心的天平即将彻底倒向离开时,地上的林薇似乎因为管家那句话而受到了某种刺激。她猛地挣扎着抬起头,散乱发丝间露出半张脸,妆容被泪水、汗水和灰尘糊得一塌糊涂,脸颊上甚至蹭破了一小块皮,渗出细小的血珠。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混乱的痛苦和一种被世界抛弃的绝望,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管家冰冷的轮廓,最终却落在他身后——落在光影交界处,陈默那张同样写满了震惊和不知所措的脸上。
她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混乱的焦距有了瞬间的凝聚。
“你……”林薇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酒气,“又是你……看我笑话……”她的手臂胡乱地在地上一蹬,试图朝陈默的方向爬过去,动作笨拙而绝望,“滚开……你们都滚开!”嘶喊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身体再次软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木质台阶边缘,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呃……”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力量,在那里,只剩下断断续续、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管家依旧沉默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排演过无数次的默剧。他甚至微微侧开了身体,让开了一点空间,示意陈默可以选择离开的通道。
陈默的拳头在身侧攥紧又松开。林薇额角那块新鲜的、正在渗血的擦伤,在昏黄的顶灯光线下异常刺目。那痛苦无助的呜咽,像细密的蛛网缠绕上来。厌恶依旧强烈,但另一种更原始的东西——看到同类在眼前崩溃流血时无法完全视若无睹的本能——在胸腔里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浓烈酸腐的酒气几乎让他窒息。他避开管家那看不出情绪的目光,喉结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动作僵硬,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和压抑的抗拒。
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离林薇沾满灰尘和泪痕的手臂一寸的地方停住了一瞬,仿佛在触碰什么致命的污染物。最终,他还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忍耐,抓住了她冰凉、微微颤抖的手腕。另一只手犹豫了一下,终于绕过她汗湿的肩背,隔着那件昂贵却己污秽不堪的套裙布料,吃力地试图将她从冰冷的地板上架起来。她的身体沉重而,带着灼人的酒气和失控的温度,每一次无意识的挣扎都让陈默感觉像是在搬运一团滚烫的、浸满屈辱记忆的软泥。
管家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当陈默终于勉强将林薇绵软的身体半扶半抱地架起,让她虚脱地靠在自己同样僵硬的手臂里时,管家才无声地迈上一步。
“她的房间在二楼东侧。”管家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地址。他侧身让开向上的通道,昏暗的光线下,他半边脸孔隐在阴影里,只剩下嘴角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冷而漠然的弧度。“送她回去。然后,”他的目光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冰冷地落在陈默因用力而绷紧的手臂上,“清理干净你自己。”
楼梯上方,是无边的黑暗与沉重的门扉。林薇的身躯像烧红的烙铁紧贴着陈默,每一次无意识的抽搐都传递着崩溃的温度。而管家静立的身影,则像一尊通往深渊的冰冷界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