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蔡韩斌嘴里说出来的,冷冰冰的机器型号和价格,却让徐牧野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知道,蔡韩斌的朋友没有夸大。
一台高性能的母机,在后世,价值甚至超过同等重量的黄金。
在这个年代,只会更贵。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沉默。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秦栋梁看着徐牧野紧锁的眉头,出声安慰道。
“老徐,你也别太上火。”
“这事……咱们就先记在心上,慢慢来。”
“以咱们红旗厂现在的势头,一年赚个百八十万,应该不成问题,攒个几年,不就够了?”
他这话,与其说是在安慰徐牧野,不如说是在安慰他自己。
徐牧野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秦,你想得太简单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三百万,仅仅是设备的价格。”
“这些设备从国外运回来,要不要交关税?”
“从欧洲、日本的港口,运到咱们海阳,要不要付国际海运费?”
“设备回来了,总得有厂房放吧?建厂房要不要钱?”
“水、电、气这些配套设施,要不要钱?”
“工人要不要重新培训?老师傅的工资,是不是得给高点?”
“还有,生产线开动了,你总得备足至少三个月的原材料吧?那又是多少钱?”
徐牧野每问一句,秦栋梁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是个倒卖汽配的二手贩子,做的是低买高卖,赚差价的买卖。
在他的世界里,成本就是进货价,利润就是卖出价。
他哪里想得到,要正儿八经地搞生产,竟然还有这么多看不见的投入。
蔡韩斌在一旁听得也是咋舌不已。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很高估这件事的难度了,没想到,徐牧野嘴里说出来的,是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庞大工程。
“那……那全部搞下来,得要多少钱?”
蔡韩斌忍不住问道。
徐牧野伸出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盘算了一下。
半晌,他才缓缓睁开眼,吐出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窒息的数字。
“所有环节都控制得好的话,启动资金,至少要七八百万。”
“这还是最保守的估计。”
七八百万!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数字,在八十年代,已经不是天文数字了。
那简直就是神话。
徐牧野看着蔡韩斌和秦栋梁脸上震惊的表情,心里反倒平静了下来。
压力大到一定程度,人反而就不焦虑了。
他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喝了一口。
“蔡警官,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你。”
“这个消息,对我非常重要。”
“等我什么时候凑够了钱,还得再来麻烦你那位朋友。”
……
因为茅家村那几个人的事,徐牧野和秦栋梁不得不在洋城又多待了三天。
这三天里,徐牧野哪也没去,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洋城的旧书店和图书馆里,查阅各种关于机械制造和工业管理的资料。
秦栋梁则是发挥了他的特长,在洋城的各大商场和黑市里窜来窜去,买了一大堆海阳轻易见不到的稀罕货。
有给相好的进口化妆品,给未来孩子的奶粉,还有几条在当时看来极为时髦的喇叭裤。
三天后,两人才终于坐上了返回海阳的绿皮火车。
车厢里,拥挤不堪。
空气中混合着汗味、泡面味还有劣质香烟的味道,熏得人头晕脑胀。
过道上,地上,行李架上,都塞满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和归心似箭的人。
秦栋梁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过来,手里拿着两个硬邦邦的馒头。
“先垫垫肚子吧,餐车那边,人都快打起来了。”
徐牧野接过一个,面无表情地啃着。
一路上,他们经历了小偷在身边晃来晃去,伺机下手。
也经历了邻近铺位的两个大汉,为了谁睡上铺谁睡下铺的问题,差点大打出手。
整个车厢,就像是一个浓缩了人间百态的小社会,嘈杂,混乱,却又充满了生机。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火车终于在清晨时分,缓缓驶入了海阳火车站。
当双脚重新踏上海阳站台的那一刻,徐牧野和秦栋梁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是自己的地盘,让人安心。
秦栋梁的铺子离得近,跟徐牧野打了声招呼,便自己提着大包小包先走了。
徐牧野刚走出出站口,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肖伟业正靠在一辆半旧的“飞鸽”自行车旁,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
“厂长!这儿!”
看到徐牧野,他立刻兴奋地挥起了手。
徐牧野把行李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肖伟业载着他,一路叮叮当当地往红旗厂的宿舍骑去。
“厂长,你这次去上江,可真是发大财了吧?”
肖伟业一边费力地蹬着车,一边用他那特有的话痨语气问道。
“给我带礼物了没?”
回到宿舍,徐牧野从包里掏出一条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扔给了他。
肖伟业打开一看,眼睛都直了。
“我靠!七星!”
那是一条包装精美的MILDSEVEN香烟。
“厂长,你这……你也太够意思了!”
肖伟业激动得脸都红了。
这烟在海阳,是有钱都很难买到的高级货,在年轻人里,谁要是能拿出一包,那绝对是全场最靓的仔。
他小心翼翼地把烟揣进怀里,宝贝得不行。
徐牧野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大口,才感觉长途跋涉的疲惫,消减了几分。
他放下杯子,看向肖伟业。
“我不在的这几天,厂里没什么事吧?”
提到正事,肖伟业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
“大事没有,小事一堆。”
“不过,有件事,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什么事?”
肖伟业皱起了眉头。
“就是咱们之前跟齿轮厂订的那批齿轮。”
“按合同,上个星期就该交货了。”
“结果呢,他们就送来了一百片。”
“剩下的九百片,一点动静都没有。”
“老厂长让我打电话去催,那边接电话的人就一直跟我打哈哈,说什么最近生产任务重,产能跟不上。”
肖伟业说到这里,气得哼了一声。
“骗鬼呢!”
“我昨天不放心,特意骑车去他们厂门口转了一圈。”
“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我亲眼看见,一辆挂着外地牌照的大卡车,从他们仓库里拉走了满满一车货!”
“那包装箱,跟咱们订的一模一样!”
徐牧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
他只是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嘴角甚至还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胡应强。
这位齿轮厂的厂长,要是能这么轻易地低头认输,那才真是见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