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秦浩的身影，踉跄地撞进山洞入口那片被跳跃篝火晕染开的昏黄光晕里。
他整个人像刚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又滚过泥潭。破碎的作战服被暗红、近乎发黑的血痂和湿冷的泥浆浸透、板结，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下面遍布的、深浅不一的创伤轮廓——有些地方是干涸的暗红，有些地方新鲜的血液正缓慢洇开。脸上是血污、泥垢和汗水的混合面具，几道新鲜的裂口像丑陋的蜈蚣爬在颧骨和额角，血珠缓慢渗出、汇聚、滴落。他拖着一条明显无法承重的伤腿，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骨骼摩擦般的低哼，仿佛每一步都在榨取他生命熔炉里最后一点余烬。他粗糙的手掌死死抠住冰冷湿滑的洞壁岩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像狂风中的枯草般剧烈摇晃，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碎裂。
洞内死寂了一瞬，连篝火噼啪的爆响都消失了。
当摇曳的火光终于穿透他周身的血雾泥尘，清晰地勾勒出那张惨烈到近乎扭曲的脸庞和残破的身躯时——
“队长——！！” 白鹭的惊呼带着撕裂般的哭腔，第一个像离弦的箭般冲了上去。这个素来冷静自持、仿佛冰雕般的女人，此刻双眼瞬间被泪水烧得通红，决堤的泪珠汹涌滚落，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她完全无视那刺鼻的血腥和污秽，用尽全力扑上去，双臂死死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当她的手指隔着冰冷湿透、黏腻不堪的布料触碰到他滚烫又异常虚弱的身体时，控制不住的剧烈颤抖从指尖瞬间传遍了全身。
紧随其后的玫瑰，动作同样迅捷如电，但那张艳丽却总带着疏离感的面庞上，此刻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惊痛和焦灼，如同精美的瓷器骤然布满裂痕。她抢步上前，紧紧扶住秦浩另一侧几乎脱力的手臂，贝齿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不让喉头的哽咽化作放声痛哭，但通红的眼眶、急促起伏的胸脯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暴露无遗。“浩哥！撑住！看着我！”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秦浩沉重的头颅仿佛有千斤重，他极其费力地微微抬起，视线艰难地在被篝火照亮的洞窟内扫过。
火光跳跃处，胖子那张圆脸上此刻毫无往日的憨笑，只剩下铁青的凝重和豆大的汗珠。他正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用沾血的绷带缠绕秃鹰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动作带着一种与体型不符的轻颤。白菜则脸色灰败地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一条腿被树枝和布条粗陋地固定着，角度扭曲，但他那双疲惫的眼睛依然明亮，和其他人一样，死死聚焦在秦浩身上，瞳孔里盛满了震惊、担忧和一种劫后余生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都活着！**
悬在心头那块几乎将他压垮的千斤巨石，终于轰然碎裂、消失。
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混合着迟来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瞬间席卷了他的西肢百骸，几乎要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吞噬、拖入黑暗。
他努力聚焦涣散的视线，看向身边紧紧搀扶着自己、泪眼婆娑的白鹭和玫瑰，干裂起皮的嘴唇艰难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挤出沙哑得如同砂纸打磨朽木的声音：
“任务…完成…”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肺里最后的空气挤压出来，“跟上级…紧急…申请…撤退…” 他顿了顿，积攒起一丝力气，眼神锐利地扫过角落那个被捆得像粽子、昏迷不醒的黑人俘虏，“那个…舌头…带回去…审…必须…审！” 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尽管声音微弱。
话音未落，一阵天旋地转的强烈眩晕如同海啸般猛地拍击而来！
眼前跳跃的篝火瞬间扭曲、放大、旋转成一片刺目的白光漩涡，随即彻底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之弦骤然崩断！积压己久的疲惫和山洪暴发般的伤痛瞬间主宰了一切。
他甚至来不及感受到身体倒下的失重感，沉重的眼皮便如同断掉的闸门，轰然合拢。整个人像一具被瞬间抽空了所有支撑的破败木偶，毫无生气地、沉甸甸地向前软倒，完全跌入白鹭和玫瑰拼尽全力支撑的臂弯里。
“队长——！！”
“浩哥——！！”
惊恐欲绝的尖叫声在狭小的山洞内炸响，带着撕心裂肺的恐慌，几乎要掀翻洞顶！
白鹭和玫瑰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支撑住他完全失去意识、异常沉重的身体。感受到臂弯里那冰冷而毫无生机的分量，她们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们。
“胖子——！！” 玫瑰带着哭腔嘶喊。
“来了！！” 胖子猛地丢下手中染血的绷带和药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沉重的身躯带起一阵风。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点憨厚笑意的圆脸，此刻绷得像块铁板，额头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粗壮的手指此刻却展现出惊人的稳定与迅捷，带着一种与体型截然相反的轻柔，精准地搭上秦浩冰凉脖颈处的颈动脉，屏息凝神数秒，随即又闪电般探向他的鼻端下方。
洞内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滞了，时间凝固。篝火的光芒在每个人惨白的脸上跳跃，目光死死锁在胖子那张汗涔涔、紧张到极点的胖脸上。
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在煎熬中流逝。
胖子紧绷如弓弦的肩膀终于微微松懈了一丝弧度，他长长地、带着劫后余生般颤抖地吁出一口浊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宣告：“呼吸…正常！脉搏…跳得是快了点，跟打鼓似的，但…稳当！有力！” 他抬起头，看着围拢过来、脸上血色尽失的队友，那张胖脸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深深的敬佩，声音哽咽，“队长…队长他这是硬生生把自己熬干了！纯粹是累脱力，加上失血过多！他妈的…他这是用命在撑！撑到亲眼看见咱们都还喘气儿，才敢闭眼啊！”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秦浩破烂不堪的衣角，露出下面纵横交错、被简单粗暴处理过却仍在缓慢渗血的绷带，纵横交错的伤口看得他头皮发麻，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嘶…老天爷…这身上…跟被一群野狼啃过似的…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拖着这身子骨爬回来的！失血太严重了！必须立刻、马上送医院！一秒都不能耽搁！”
“放心，”胖子看向泪流满面、几乎虚脱的白鹭和脸色煞白、嘴唇都在哆嗦的玫瑰，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命，保住了！队长这口气还在！现在，立刻按队长昏迷前最后的命令办！呼叫支援！申请紧急医疗撤退！快！用最快的速度！”
***J医院 特护病房
消毒水那特有的、冰冷而洁净的、带着一丝铁锈般的气息，顽固地钻入鼻腔，渗入肺腑。
秦浩的意识，如同沉在万米深海之下的巨石，被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执着的光线，缓慢地、艰难地向上牵引着。沉重的眼皮仿佛被无形的胶水粘得死死的，他凝聚起全身残存的力气，与那沉重的黑暗抗争，终于，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勉强掀开了一条缝隙。
刺眼的白光如同无数细针，让他下意识地眯紧了双眼。模糊的视野里，是医院病房那一片单调得令人心慌的雪白天花板，视线下移，是悬挂在支架上、正一滴一滴缓慢流淌着透明液体的输液袋。身体的知觉如同退潮后的礁石，一点点清晰地浮现出来——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钝痛和难以言喻的沉重虚弱感，仿佛整个身体都被重型机械碾压过，然后被笨拙地重新拼凑起来。
然而，比这铺天盖地的疼痛更早一步、更猛烈地攫住他全部心神的，是病床边那张熟悉到刻入灵魂骨髓的脸庞。
雷欣。
她就坐在那里，离他那么近，近得能看清她睫毛上未干的泪珠。原本明媚动人、总是洋溢着光彩的脸庞，此刻憔悴得令人心惊。眼睑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黛青色阴影，像两片沉重的乌云，显然不知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不休、提心吊胆的夜晚。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如同月牙般的眼睛，此刻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蓄满了盈盈的泪水，正一眨不眨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失而复得般的专注凝视着他沉睡的脸，仿佛害怕眨一下眼，眼前的人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当看到他眼皮颤动，那双紧闭多日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一条缝隙时，雷欣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洁白的被单上，迅速晕开一片片深色的、心碎的印记。
“欣…欣…” 秦浩的喉咙干涩灼痛得厉害，发出的声音沙哑微弱，如同破旧风箱的嘶鸣，几乎不成调。他努力想抬起那只没打点滴、缠着纱布的手去触碰她的脸，却发现连弯曲一下手指都无比艰难，手臂沉重得像灌满了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