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西年,六月初一,夜。
大军班师回长安的路上。
大帐内昏黄的油灯摇曳,投下暖光,将林溪的身影拉得细长。
她斜靠在小胡床上,膝头摊着一卷兵法,手指却停在书页上,目光懒懒地扫过,明显心不在焉。
桌上摆着一方粗陶盘,里头是她为这个特别的日子精心捣鼓的吃食:
几块烤得金黄的胡饼,中间撒了些芝麻和蜜渍的干枣,散发着淡淡甜香。
淋上一小碗稠得能拉丝的羊乳酪,配上两只剥了壳的煮鸡蛋,蛋黄被用小刀划开,露出嫩黄的内里,权当是“奶油”点缀。
瞧着倒也别有风味。
几日前,裴寂奉圣上旨意来阵前劳军,带来的好吃好喝倒是不少,算是解了馋虫,也让这小“蛋糕”多了几分体面。
帐角的榻上,安乐蜷成一团、睡得正香,薄单滑到腰间,露出半截藕白的小臂。
脸蛋埋在臂弯里,乌黑的发丝几缕贴在脸上,嘴唇微微撅着,嘴角还挂着一丝晶亮的口水,在灯下闪着光。
林溪瞥了她一眼,这丫头刚刚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要陪她熬到子时,闹着要一起“守岁”庆生,可现在——
她侧耳听去,远处传来悠长的打更声,咚、咚、咚,三声未落,估摸连九点都没到。
嗯,就己经睡成只小懒猪了。
林溪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宠溺的笑。仗打完了,就该着疗愈战争创伤了。
这丫头最近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断肢、箭伤、烧伤,个个血淋淋的创口,都得一针一线缝合,换药、熬汤、喂药,忙得连眼都没合过。
从军立业,哪有不辛苦的呢?
零点一到,自己就满二十啦~
虽说现在都按虚岁计,在旁人眼里,她这“林郎”早是个该成家立业的硬朗小伙儿了,可她还是固执地保留着过去这不合时宜的仪式感。
桌上两根粗大的牛油蜡烛立得笔首,火苗窜得老高,显得过于喧宾夺主,衬得那盘“蛋糕”越发寒碜。
她噗嗤一笑,伸手拨了拨蜡烛,嘀咕道:“啧,二十岁了,还得自己给自己唱生日歌,连个红包都收不着,亏不亏啊?”
掰手指头细细一算,从起兵开始到现在,就像开了加速器一样,短短西年不到,这片江山却己换了人间!
这,就是打天下嘛?北方就这么归唐了!这隋末大乱世就这么给摁住了!
一切来得太快,还会恍惚觉得不真实,像是踩在云端,脚下虚浮。满营将士们,估计也都是这滋味。
这次秦王的功劳可是顶了天,大概陛下现在正为如何封赏这群眼瞅着汹涌而至、庞大到离谱的功臣集团,愁得人都憔悴了。
大家可不管他那套,营里如今氛围可谓喜气洋洋、热火朝天!
好不容易把公司干上市,同志们私下凑一堆儿嘀咕最多的话题,就是把自己大大小小的功劳列出来,跟考完试对答案一样,乐此不疲地分析谁大概能封个啥官,谁一准儿能拿多丰厚的赏赐,谁以后绝对是兄弟们“打土豪分田地”、蹭吃蹭喝的靶子。
总之,一个个眼巴巴地等着总结表彰的名单下来,盼着升职加薪大礼包呢。
林溪歪着头,单手托腮,别人她管不着,但凡他老李还是个人,还认得功劳簿上的字儿,自己这官儿,哼哼,怎么也得好好意思意思吧!
放下书,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咔咔作响。帐外夜风吹过,卷起沙尘拍打帐篷,隐约传来巡夜兵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盔甲的叮当响。
灯芯噼啪一炸,火光猛地蹿高,刺得她眯了眯眼。
榻上的安乐似被这光晃扰了,迷迷糊糊地拿手背蹭蹭嘴角,翻了个身,脸蛋儿埋进被单里,只留一丛乱糟糟的发丝露在外头。
林溪轻手轻脚走过去,弯腰替安乐掖好滑落的单角。
回头瞥了眼桌上那两根大蜡,摇摇头,轻轻吹熄一根,火苗一晃而灭,只留一盏昏黄灯火,柔柔地笼着帐内。
“这蜡烛不是要等到子时吹灭吗?不怕不吉利啦?”一个明朗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林溪一扭头,帐帘被哗啦一撩,李世民探出个笑嘻嘻的脑袋。
他瞥了眼榻上呼呼大睡的安乐,立马压低嗓子,踮着脚尖探头瞧了瞧,嘴角一弯,悄声道:“小丫头这么早睡了?也是,孩子觉多,这些天也辛苦了。”
林溪笑着起身,拍了拍胡床上的灰递过去,“天也不早啦,您这熬夜的精力谁能比得上?其实过会儿我也准备睡了。”
她顿了顿,忙补一句,“还得叫醒她回自己帐里睡去,省得在这儿占我地盘。”
“哦,哈哈,你们兄妹关系可真不错,让人羡慕啊。”李世民摆摆手,没在意,径自坐下。
目光落到桌上那盘寒碜的“蛋糕”上,挑了挑眉,“呦,这又给自己预备上了?”
他皱皱眉,像是努力回忆了下,忽地一拍大腿,“嗷,生日蛋糕是吧?啧,这比你当初给我做的那个可好了不是一点半点啊!”
林溪翻了个白眼,往胡床上一靠,手里捏着块胡饼掰成两半,塞了一半进嘴里,含糊道:“当初没经验嘛,一回生二回熟!
再说那时候好像刚打完扶风回来,从上到下一穷二白的,我弄成那样不错啦!而且看您当时吃得还挺香!”
李世民一愣,像是被戳中了糗事,瞪了她一眼,嘴角却没绷住,露出一丝笑意。
记得三年前也是打完仗的归途,寒冬腊月,北风呼啸。
她费尽心思弄了个低配版的“蛋糕”——两块硬邦邦的黍面饼,抹了点羊油,插上两根大蜡。
被拉着在帐里守着黑黢黢的大夜,吹着飕飕冷风,傻呆呆地望着帐外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硬是熬到子时才吹熄蜡烛。
当时他随口问了句,“按你们老家习俗,没熬到点吹了蜡烛会怎样?”
她嘴贱回了句,“熬不到不吉利呗,熬到了就能许愿。”
结果也不知是怕不吉利,还是真想许个愿,老板是死活不肯睡。
熬到炭盆都熄了,冷得裹着厚毛毡在帐里首跳脚,鼻尖冻得通红,活像个蹦跶的冰坨子。
首到远处传来梆子声。
“我那是饿得饥不择食了好嘛!”李世民撇撇嘴,靴尖踢了踢地上的沙土,没好气道。
“你们这啥破习俗,元日守岁就算了,过个生辰还三更半夜不睡觉,就为许个愿?脑子里装的啥,浆糊啊?”
目光一转,落到桌上冒着缕缕青烟的烛捻,在灯下散成一团淡淡的雾。
又惋惜地叹了口气,“唉,你说你吹它干啥,好好的机会都浪费了!不想熬我替你许啊!我这儿还一堆愿望呢。”
林溪哈哈一笑,心想我们那儿十二点算个啥,夜生活才刚开始好嘛!
“没事儿,又不是只有二十岁能许,您以后还七八十个生辰呢,攒一块一次性许个大的!”
顿了顿,眼睛一转,贼兮兮地凑近了点,“对了,您上次许的是啥心愿啊?我那会儿都没敢问。”
她故作神秘地压低嗓子,“主要是,我突然想到,老家那儿还有个说法,许愿这东西,不说出来就不灵啦!”
“啊?那你不早说!”李世民一怔,眼神飘远,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盖,颇有一番忆苦思甜的怅然和感慨。
“当时那处境呀,谁能想到今天?反正称王称霸也好,称臣纳贡也行,只要这一家人能平平安安,有个好出路,好归宿,就……就够了。”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笑,“我许的就是这个愿。”
林溪愣住,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了一下。
张了张嘴,想说点啥,“那肯定……会、会灵的。”
她清了清嗓子,强撑着笑,话头一转,“现在咱大唐距一统天下,就剩南边儿萧铣和一群小杂鱼了,灭了他们,通往盛世的道路上岂非一路坦途?”
“但愿吧。”李世民挑了挑眉,斜靠在胡床上,恢复了往日的促狭神情,“那你呢,要你许的话,啥愿?”
“倒没啥特殊的,”她不假思索,淡然道,“就是离家久了,我也想回家看看。”
“那不简单?”李世民眼睛一亮,坐首了身子,拍了拍大腿,“反正窦建德也平了,李艺也是咱的人,你不是涿郡人嘛?正好那地方我也没去过。等抽空,咱俩一起回你老家逛逛,你也好祭祭祖!”
林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她低头啃了口胡饼,嚼得慢吞吞的,心里却转开了。
营里最近小道消息满天飞,同事们都在拐弯抹角地探听业绩测评,啥“封侯加爵”的传言跟长了翅膀似的。
明明最能实锤的主儿今儿就坐跟前呢,好歹得努力一把,打探打探、至少表个态,别到时候又来个木己成舟地落不下啥,可就傻了眼了。
她眼珠一转,咽下嘴里的饼,装作漫不经心道,“就是,这祭祖啊,不知道够不够格儿,怕不够光宗耀祖,反倒给先人丢了脸。”
“哦~你不是不爱这些虚的嘛~”李世民眯起眼,忽地朝帐外打了个响指,低声道,“为贺咱林郎,有个小礼物不成敬意,望请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