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晨风卷着砂砾擦过帐帘,第三十七道炊烟从东南角升起时,我腕间的青铜纹路褪至第七道褶皱。羊皮囊里温着的翻腾出细密泡沫,阿吉婶昨夜新挤的初乳混着沙枣枝燃烧的苦香,在毡帐缝隙里游成丝缕淡青的雾。我蜷在褪色的驼绒毯上,看晨光穿过帐顶破洞,将左腕那圈青铜色映得愈发斑驳——那些曾如毒蛇盘踞的暗纹正片片剥落,像冬雪消融时从檐角跌落的冰凌,每褪去一指宽,便露出底下淡粉的新肉,细看竟浮着层珍珠母贝般的光。
瘸腿雀儿突然扑棱着撞进帐来,喙间衔着的沙棘果滚落脚边。这畜生近来愈发爱啄我褪色的蛊纹,此刻正歪头用琥珀色的左眼打量我腕间残存的青铜色,右眼却死死盯着案几上那把豁口弯刀——赫连朔的遗物正泛着诡异的青芒,刃口凝着的晨露混着残存狼血,在毡毯上洇出幅残缺的星图。
"又褪了?"阿诺掀帘而入,羊皮袄上沾着的草屑扑簌簌落进药碗。这丫头总爱用新捡的"首饰"搅动汤药,此刻她腕间叮当作响的,正是昭明帝金锁熔成的九连环。药汁泼溅处,我腕间最后一道完整蛊纹突然抽搐,青铜色下涌出丝幽蓝的光,恍惚又是承明三年祭坛上,母亲手中银针淬着的蛊毒颜色。
帐外忽起驼铃,惊得瘸腿雀儿撞翻药盏。羊奶混着沙棘汁在毡毯上蜿蜒成漠北的河,倒映出我腕间将褪未褪的蛊纹——那分明是缩略的《千里江山图》,苍梧关的位置正卡着片新生的血肉,随脉搏突突跳动,恍若当年大哥朱砂笔尖将坠未坠的那滴血墨。
瘸腿的金翅雀啄食着我掌心的黍米粒,它翅尖新生的翎羽泛着古怪的碧色——自昆仑墟归来后,这雀儿越发像人了。昨夜它甚至用爪子蘸着羊奶,在毡帐上画出半幅《千里江山图》。
"姑娘,换药了。"
牧羊女阿诺掀开帐帘,她颈间挂着的金锁残片叮当作响。自三个月前在戈壁滩捡到我,这丫头总爱摆弄我那些"首饰":萧景明的银针被她串成风铃,赫连朔的弯刀残片成了切肉刀,就连昭明帝的玉玺缺角,都被她磨成簪子别在发间。
药碗腾起的热气中,忽地浮出张熟悉的面孔。大哥执笔的手从雾气中伸出,朱砂笔尖正滴在我腕间褪色的蛊纹上:"阿岚,该回家了。"
羊奶突然沸腾,奶泡凝成行小字:"江南的桃花开了。"我认得这字迹——是顾清霜用银针沾着药汁写的。
阿诺突然哼起西戎小调。她腕间不知何时多了道朱砂痕,随着曲调忽明忽暗。瘸腿雀儿突然炸开羽毛,将黍米粒摆成星象图:紫微垣的位置,正对应着昭明帝的皇陵。
"姐姐你看!"阿诺举起新捡的"首饰",那是半枚青铜虎符,"像不像月牙儿?"
夜风灌入帐中的刹那,我嗅到了青鸾火的气味。牧草深处亮起盏雪青色的灯笼,提灯人袖口银铃轻响,惊得瘸腿雀儿撞翻药碗。
"顾家的灶台冷了三年。"
那人掀开兜帽,露出萧景明枯骨般的面容,"该添新柴了。"
他指尖银针挑着片桃花瓣,瓣上血丝勾勒出将军府的地图。阿诺颈间的金锁残片突然发烫,在空中映出赫连朔的虚影——他心口插着把熟悉的弯刀,刀柄缠着我的雪青丝绦。
瘸腿雀儿突然口吐人言:"明月奴,炊烟起处蛊重生。"
它展翅掀翻毡帐,月光下赫然立着座青铜鼎。鼎身上新刻的婚书墨迹未干:"漠北阿诺,许与江南顾..."
阿诺的笑声突然染上苏明玥的腔调。她撕开稚嫩面皮,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蛊虫:"好女儿,为娘教你最后一课——"
"真正的山河鼎,要自己跳进灶膛。"
瘸腿雀儿在此刻啄破我的药心。随着半蛊之血渗入漠北黄沙,千里外的将军府祠堂轰然坍塌。瓦砾间升起缕炊烟,烟尘中走出个系着雪青丝绦的少女,正将桃花簪插入狼图腾。
而她腕间停着的金翅雀,双翅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