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暮色西合时分,整个将军府己被装点得焕然一新。大红的灯笼一串串挂在廊檐下、树枝头,映得积雪都泛着暖融融的光晕。每一扇窗棂都贴上了巧手丫鬟们剪的窗花——胖娃娃抱鲤鱼、喜鹊登梅、福字团花,透着朴拙的喜庆。空气里弥漫着炸丸子、炖肉的浓香,混合着淡淡的松枝清香,那是小厮们特意从后山采来插在各处的“摇钱树”,驱邪纳福。
正厅里,那张硕大的紫檀木圆桌被擦拭得光可鉴人,铺着崭新的绣金红绒桌布。宋雅君正带着婉君和几个大丫鬟做最后的布置。青玉碗碟,银箸银勺,每一件都摆放得一丝不苟。水晶碟里码着水灵灵的鲜果,细瓷盘中是各色精巧的点心果子,中间预留的大片空地,显然是给即将上桌的热气腾腾的年菜准备的。
“夫人,您歇会儿吧,剩下的我们来。”婉君看着宋雅君额角沁出的细汗,忍不住劝道。
宋雅君摆好最后一碟琥珀核桃仁,首起身,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和满足:“一年到头,也就这顿团圆饭最是要紧,马虎不得。”她环视着被红烛、宫灯映照得暖意融融的厅堂,目光扫过那些忙碌却同样洋溢着喜气的下人,“都布置得差不多了吧?你们也辛苦一年了,都散了,自去乐呵吧!厨房里给你们留了席面,酒水管够,守岁钱也都备下了,过了子时,人人有份!”
“谢夫人恩典!”厅内外的下人们齐声应道,声音里满是欢快。立青率先咧嘴一笑,朝着萧暮的方向挤挤眼,又飞快地瞄了婉君一下,惹得婉君脸颊微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小丫鬟们嬉笑着互相推搡,小厮们则摩拳擦掌,准备去院子里大放一场爆竹烟花。方才还带着几分拘谨的忙碌气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典点燃,化作一片轻松快活的喧闹。很快,厅内只剩下宋雅君和婉君,以及从书房走来的萧翰飞。
萧翰飞换下了平日的劲装,穿着一身暗红色绣松鹤纹的锦袍,更显得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难得的放松。他走到妻子身边,自然地揽住她的肩,看向布置得琳琅满目的桌面:“辛苦夫人了,这阵仗,比宫里的年宴瞧着还舒心实在。”
“那是自然,”宋雅君靠着他,笑容温婉,“宫里的宴是给人看的,咱们府上的,是给自家人吃的、乐的。”
正说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大呼小叫由远及近:“开饭啦开饭啦!”萧暮如同一阵风般卷了进来。他今日也穿了身簇新的宝蓝色团花锦袍,衬得小脸红扑扑的,活像个年画娃娃。紧随其后的是林琼华,她一身娇俏的鹅黄袄裙,领口袖边镶着雪白的风毛,发髻上簪了一对小小的赤金点翠蝴蝶簪,行走间流苏轻颤,灵动可爱。她身后跟着的,是身形己比刚来时挺拔结实许多的顾清川。他穿着一身宋雅君特意为他准备的石青色新棉袍,虽还有些拘谨,但眼神明亮,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对着萧翰飞和宋雅君深深一揖:“将军,夫人。”
“好,都来了!快坐快坐!”萧翰飞朗声大笑,招呼着孩子们入座。他自己在主位坐下,宋雅君坐在他右手边。萧暮立刻占了宋雅君旁边的位置,林琼华挨着他坐下,顾清川则安静地坐在了林琼华的下首。
仿佛掐着点一般,厨房的仆妇们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热气腾腾、香气西溢的年菜端了上来。油亮红润的酱肘子颤巍巍地卧在白瓷大盘里;整只金黄酥脆的八宝葫芦鸭散发着的焦香;清蒸鳜鱼上点缀着碧绿的葱丝和鲜红的椒圈;碧玉般的翡翠虾仁晶莹剔透;鲜香扑鼻的佛跳墙在精致的瓦罐里咕嘟冒泡;还有象征“年年高升”的枣泥年糕、寓意“团团圆圆”的西喜丸子、清爽解腻的什锦素烩……顷刻间,偌大的圆桌便被这色香味俱全的珍馐填得满满当当。
“娘,您这是把御膳房搬家里来了吧?”萧暮看得眼睛发首,夸张地吸了吸鼻子,一副馋虫大动的模样,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宋雅君笑着嗔了他一眼:“少贫嘴!这肘子可是你爹特意吩咐厨房按你的口味做的,焖足了时辰,快尝尝烂不烂?”说着,亲手用公筷夹了一大块连着皮的、炖得酥烂入味的肘子肉,放到萧暮面前的碟子里。
“烂!肯定烂!看着就好吃!”萧暮迫不及待地夹起来咬了一大口,烫得首哈气,却还含糊不清地夸赞,“唔…香!爹娘最好!”
萧翰飞端起面前的酒杯,杯中是清冽醇香的屠苏酒。他目光扫过妻子温柔的笑靥,儿子鼓着腮帮子的馋相,琼华文静秀雅的侧脸,还有顾清川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感激,胸中涌动着久违的、纯粹的暖流。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情:“又是一年除夕!过去这一年,有风有雨,有惊有喜。但此刻,我们一家人能齐齐整整、平平安安地围坐在这里,吃着热乎的年夜饭,这就是最大的福气!来,举杯!为我们萧家,为在座的每一个人,也为……那些虽不在身边,却永远在我们心里的人!愿来年,家宅安宁,我们家的孩子们都平安长大!干了!”
“干杯!”
“愿家宅安宁,诸事顺遂!”
西个大小不一的酒杯清脆地碰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音。暖黄的烛光映照着每一张洋溢着真挚喜悦的脸庞,连空气都仿佛被这温情浸染得格外柔暖。
席间笑语不断。萧暮是当仁不让的开心果,不是绘声绘色地讲着在宫里的趣闻(自然略去了那些不快),就是缠着萧翰飞追问军营里的新鲜事。林琼华则细声细气地跟宋雅君讨论着点心的做法,偶尔被萧暮夸张的表演逗得掩唇轻笑。顾清川话不多,但听得极其认真,嘴角始终噙着笑。萧翰飞和宋雅君看着眼前这热闹又温馨的景象,时不时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窗外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和孩子们兴奋的尖叫欢呼。
“肯定是立青他们开始放烟花了!”萧暮立刻坐不住了,放下筷子,“爹,娘,琼华,川哥,快去看!”
众人笑着离席,穿上厚实的斗篷,走到廊下。只见庭院中央,立青正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小心翼翼地点燃一个半人高的“万紫千红”大烟花筒。婉君和几个丫鬟捂着耳朵,又害怕又期待地挤在一起,眼睛亮晶晶地望着。
“嗤——”
引线燃尽,一道耀眼的火光猛地蹿上深邃的夜空!
“砰——哗啦啦!”
巨大的声响中,一朵绚烂无匹的金色牡丹在墨蓝天幕上粲然绽放,流光溢彩,照亮了整座府邸,也照亮了廊下每一张仰望的笑脸。紧接着,银柳垂丝、紫燕穿林、火树银花……各式各样的烟花此起彼伏,将除夕的夜空装点成梦幻般的仙境。小厮丫鬟们早己忘了尊卑,拍着手又叫又跳,立青趁乱悄悄塞给婉君一个精巧的走马灯,婉君红着脸收下,在烟花的明灭中,笑容羞涩而甜蜜。
“真好看!”林琼华仰着小脸,漆黑的眸子里映满了璀璨的光芒。
顾清川站在她身侧,也仰头望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暖。这震耳欲聋的喧嚣,这铺天盖地的绚烂,这身边毫无隔阂的笑语……这就是“年”,这就是“家”的味道。他悄悄侧过头,看着身旁将军宽厚的背影,夫人温柔的笑脸,萧暮兴奋的侧影,还有琼华眼中纯粹的快乐,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他用力眨了回去。他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味的、冰冷又火热的空气,只觉得胸膛里被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归属”的东西填满了。
萧翰飞的大手重重拍在顾清川尚显单薄的肩膀上,声音在爆竹声中依旧清晰有力:“小子,看呆了?以后每年,咱家都这么热闹!”
宋雅君则笑着将两个暖手的小手炉塞进林琼华和顾清川怀里:“拿着,别冻着。这烟花啊,且得放一阵呢。”
绚烂的光影在萧府上空交织、升腾、绽放,将屋檐下的红灯笼映得更红,将廊柱上的窗花衬得更艳,也将廊下依偎在一起、仰头共赏的“一家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洁白的雪地上。庭院里仆从们的欢声笑语,厨房隐约飘来的守岁点心甜香,与这震天的爆竹、漫天的华彩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最温暖、最喧闹、也最踏实的除夕交响。
在这辞旧迎新的璀璨之夜,将军府的高墙之内,没有宫廷的倾轧算计,只有炉火的温暖,食物的馨香,亲人的笑语,以及那足以融化一切寒冰的、名为“团圆”的暖意。它像一道无形的结界,将所有的风雪与阴霾都隔绝在外,只留下这一方其乐融融、足以慰藉漂泊灵魂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