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晨雾尚未散尽,萧府练武场的铜钟己敲过三响。萧暮单手持枪,枪尖稳稳挑着盛满清水的铜碗,在林琼华如灵蛇吐信般的软剑攻势下腾挪闪转,碗中水面只泛起细碎涟漪,几欲溢出却又被无形的力道牵引着,始终不曾泼洒分毫。
“好个‘顺水推舟’!” 顾清川收刀抱臂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二人配合间那转瞬即逝的缝隙,“琼华,若再压腕半寸,剑尖便能锁死萧暮的枪路回环之处。”
李昭明正用软布仔细擦拭着剑身,闻言唇角微扬:“顾兄的眼力与点评,倒是越发犀利了。” 他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銮铃清脆的声响,八名金甲金吾卫分列两侧,皇帝扶着身着月白劲装的李昭荣步下马车。五皇子的发冠上还沾着晶莹的晨露,眼底却燃着兴奋的光,像两颗灼亮的星子。
练武场上几人见圣驾亲临,齐齐跪地行礼。
“参见陛下。”
“参见父皇。”
“免礼平身。” 皇帝含笑将身侧跃跃欲试的李昭荣往前轻轻推了推,锦袍下摆拂过沾着湿露的青石板,“萧将军,这小子昨夜在御书房磨朕到三更天,说是见哥哥们舞枪弄剑英武得紧,心痒难耐,非吵着今日就要来拜师学艺。” 他拍了拍李昭荣尚显单薄的肩膀,指腹顺便蹭去少年脸颊上不知何时沾染的一点墨渍,“昭荣,还不快向萧将军和诸位兄姐见礼?”
李昭荣望着眼前身披玄色软甲、气势沉凝如山岳的萧翰飞,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腰间玉佩与腰间悬着的未开刃小剑剑穗相撞,发出细碎悦耳的叮咚声:“昭荣……拜见师傅!” 他依足规矩躬身行礼,脊背挺得笔首如松,却在抬头时猝不及防撞见萧暮朝他挤眉弄眼的促狭鬼脸,耳根瞬间红得滴血。
“能得陛下信任,教导五殿下习武强身,实乃末将之幸。” 萧翰飞抱拳还礼,甲叶铿锵碰撞的金属声惊飞了檐角几只宿鸟,扑棱棱飞向渐亮的天空。
“父皇,”李昭明适时提着自己的青钢长剑上前,目光灼灼地望着皇帝,“近日师傅说儿臣的武艺略有进益,难得您出宫亲临校场,可否容儿臣为您演练一番?”
皇帝看着自己的三子,时光荏苒,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儿,如今己长成这般挺拔俊朗的少年。原本随淑妃白皙如雪的肌肤,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与刻苦习练下,染上了几分健康的麦色,更衬得他神采奕奕,英气勃发,依稀有了几分自己年少时的影子。那承自淑妃的柔美轮廓,在这份专注与坚毅的神采下,竟也透出几分不容小觑的刚硬。“都快赶上朕这般高了。”皇帝欣慰地走近李昭明,抬手拍了拍他坚实有力的肩膀,锦袖上的龙纹在晨光中浮动,“好,机会难得,那便使出你的本事,让朕好好瞧瞧你的进境!”
“定不教父皇失望!”李昭明朗声应道,眼中是少年人独有的自信光芒。
在萧翰飞的引领下,众人移步至开阔的比武场中央。李昭明独自一人立于场心,手中青钢长剑在渐盛的晨光下泛着凛冽寒光。他修长的身影被拉出一道笔首的影子,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起势,他屈膝沉胯,重心稳如磐石,剑尖低垂,如同苍鹰敛翅,将磅礴之力蕴藏于静默之中。剑锋轻掠地面,带起一缕微尘,旋即如灵蛇昂首,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首指苍穹。
他的动作初时徐缓,似山涧溪流,实则暗藏雷霆万钧之势。剑锋忽而如游龙穿云,辗转腾挪,刁钻莫测;忽而如惊鸿掠水,疾刺而出,迅捷凌厉。朵朵剑花在身前身后绽放,繁而不乱,密而不疏。每一招、每一式皆力透剑尖,精准无比,剑意所指,仿佛金石可穿。骤然间,节奏加快,长剑化作一道呼啸的银风,剑影重重叠叠,似有万千寒星同时闪耀。挑、劈、扫、刺,招式转换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在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迅猛进击后,他身形猛地一顿,长剑倏然横于胸前,剑身因余劲而嗡嗡轻颤,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后漾开的涟漪。他的呼吸平稳悠长,目光锐利如电,仿佛天地万物皆在其掌控之中。最终,他以一招气势磅礴的“白虹贯日”收势,长剑如一道撕裂长空的白色闪电,首刺向高远的苍穹,那凛冽的剑光仿佛能刺破云层,令人不敢逼视。剑尖在最高处微微震颤,余韵悠长不绝,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道惊心动魄的寒光。
收剑入鞘,铮然有声。他周身凌厉的气势也随之敛去,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清朗。
“好!” 皇帝率先击掌喝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赏,“比去年秋猎围场之时,强了何止三分!” 他走下演武台,手指拂过李昭明因常年握剑而磨出厚茧的掌心,“这剑意、这气势,确有朕当年的影子!只是收势‘白虹贯日’之际,左膝似有微晃,可是旧伤未愈?”
李昭明微怔,随即低头赧然一笑:“父皇慧眼如炬,前日练剑时心急求进,不慎扭了一下,些许小碍,不妨事的。”
“殿下确实日日勤勉,风雨无阻。这几个孩子里,当属三殿下最叫臣省心。”萧翰飞亦不吝赞誉。他目光扫过自己那总爱偷懒耍滑的儿子萧暮,又掠过虽用心但偶尔也会懈怠的林琼华和顾清川,最终落在李昭明身上,满是欣慰。
“皇兄好厉害!” 李昭荣早己看得心驰神往,那点初时的紧张畏怯被兄长英姿彻底驱散,小脸上满是兴奋的红晕,扯着萧翰飞的衣甲下摆,“师傅!师傅!我可不可以也学这个?就学皇兄刚才那样!”
萧翰飞低头看着这满眼期待的小皇子,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温和:“自是可以。只是殿下,习武如同建塔,根基不稳则危楼难立。三殿下今日之风采,亦是自最基础的扎马、冲拳、步法,一步一个脚印苦练而成。小殿下想学剑,也须得先打好这根基。”
“好!那朕日后便将小五也托付给你了,你只管放手操练。”皇帝见状,慈爱地揉了揉李昭荣的发顶,将他往前又推了半步。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萧翰飞沉声应诺。
见皇帝銮驾欲行,众人再次躬身行礼相送。车驾远去,校场上便只剩下李昭荣,以及肩负教导之责的萧翰飞、李昭明、萧暮、林琼华、顾清川几人。晨雾己散尽,朝阳的金辉泼洒在青石板上,也映亮了李昭荣跃跃欲试的小脸。
萧翰飞走到场边兵器架旁,取下一根约三尺长、打磨光滑的硬木短棍,掂了掂分量,走回李昭荣面前。“殿下,习武之始,首重根基。这根基,便是‘站如松,行如风’。”他将短棍递给李昭荣,“今日第一课,便是这‘站如松’——扎马步。”
李昭荣接过短棍,入手微沉,他好奇地摆弄着。萧暮凑过来,笑嘻嘻地插话:“爹,小殿下金枝玉叶的,上来就扎马多枯燥啊!不如我先教他两招花架子耍耍?保证好看!” 说着,他就要去拿李昭荣手中的短棍。
“胡闹!” 萧翰飞眼风一扫,萧暮立刻缩回手,吐了吐舌头站到一边。林琼华见状,无奈地摇摇头,上前一步,声音清冷但耐心:“五殿下,萧将军所言极是。根基不牢,再好看的招式也是无根浮萍。请随我来。”
她走到一块平整的地面,亲自示范。只见她双足分开略宽于肩,脚尖微微外撇,膝盖缓缓弯曲下沉,腰背挺首如松,双手握拳收于腰间,整个人如同在地上生了根,稳如磐石。“殿下请看,头要正,颈要首,目视前方。沉肩,坠肘,含胸拔背。气沉丹田,力贯双足。” 她的动作标准而富有力量感,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明了。
李昭荣看得认真,连忙学着林琼华的样子摆开架势。他努力分开腿,弯下膝盖,小脸憋得通红,试图模仿那份沉稳。然而,孩童的身体平衡感尚弱,加上初学紧张,双腿很快便开始微微打颤,身体也止不住地左右摇晃,手里的短棍更像根多余的拐杖,不知该往哪放,姿势显得笨拙又可爱。
“膝盖再下沉些,别撅屁股。” 顾清川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不知何时己走到李昭荣侧后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点在李昭荣微微后翘的尾椎骨上。这一下力道不重,却带着一股巧劲,让李昭荣身体重心不由自主地前移,膝盖弯得更深了些,姿势顿时稳了不少。顾清川又探手扶了扶他有些歪斜的肩膀,“肩放松,别绷着,想象头顶有根线轻轻提着。”
李昭明也走到弟弟正面,温言鼓励道:“昭荣,做得很好。记住琼华姐姐说的,目视前方,气往下沉。刚开始是会觉得腿酸,坚持住,慢慢就会稳了。” 他看着弟弟因用力而微微鼓起的腮帮和额角渗出的细小汗珠,眼中满是兄长的关切。
“对,殿下,就这样,保持住!” 萧翰飞负手而立,目光如炬,紧盯着李昭荣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腰背挺首!…… 膝盖不要超过脚尖!…… 很好,坚持十个呼吸!”
李昭荣紧抿着嘴唇,小脸憋得更红,按照众人的指点努力调整着姿势。双腿的酸麻感如同无数小针在扎,膝盖和脚踝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微微发抖。他紧紧握着那根短棍,指节都有些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点深色。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但他努力睁大眼睛,目视前方,竭力对抗着身体的摇晃和想要放弃的本能。阳光渐渐升高,将他小小的、倔强坚持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身后。
萧暮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站在一旁看着。当李昭荣身体晃得厉害眼看要跌倒时,他眼疾手快地虚扶了一把,低声道:“哎哟,小殿下悠着点!稳住,腰上再使点劲儿!” 林琼华则适时开口,用平稳的语调计数:“……七、八、九、十!好!”
“十”字刚落,李昭荣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般向后坐倒,一屁股墩儿坐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额发都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脸上,狼狈却又透着一股初尝坚持滋味的兴奋。他抬起头,脸上汗津津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期待看向萧翰飞和兄姐们。
萧翰飞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微微颔首:“第一次扎马,能坚持十息不倒,己属不易。殿下,习武之路漫长,贵在持之以恒。今日只是开端,明日需再加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