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为死过，她才不愿重蹈覆辙，再次经历那些“死去”。

也可以说，她怕了。

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总归会对“活着”二字产生足够敬畏。

逃出狐神界的路途，很坎坷，她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一切，绞尽了所有稚嫩的心机，才终于摆脱过去，却也几乎丧命。

两个郁郁不得志的年轻人救了她。

幸有上苍垂怜，她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自由、安宁、充满希望的生活，那也是段简单又幸福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修行到返虚后，她敏锐察觉到，自己身上正发生一些怪事。

有时对窗外稍微发了会儿呆，一不留神，几刻钟便过去了。

但自己对刚才发呆时究竟想了什么，却毫无印象。

熟悉的私人物品，有时会莫名变换位置，就像被哪个陌生人用过，又随手放了回去。

有些人明明从来没见过，她却莫名其妙有印象，甚至有熟悉感，对方投来的目光，亦并非萍水相逢该有的视线。

她知道，自己身体出问题了。

起初她以为是融合夜欢妖花带来的问题，可仔细探究之后，她发现不是。而伴随调查不断深入，那个深邃又恐怖的威胁，逐渐揭开迷雾，浮现在她视野中。

艳无双。

古老而强横的意志。

一段被众生托举、永恒不熄的执念。

原来她从未摆脱自己的命运，也从未真正获得自由。她的前世，她的今生，她身为媚狐的血脉，全都是一场命中注定。

“如果在某一刻，你忽然发现自己只是天意编织的傀儡，你是会开解认命，还是会‘金猴奋起千钧棒’，闹它个天翻地覆？”

那是她和剑宫友人们决裂的前一夜，她质问石行，石行默不作声。

“有些人死了，二十岁便心脏停止跳动，三十岁才开始腐烂，六十岁才进入坟墓。”她凄然又决绝，“我不想那样，我想按自己意志活着，活得像个人。”

“可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果就是没办法呢？”犹记得，那年胡子尚未斑白的莫不明反问她。

“那就是世界错了。”她毫无犹豫，“阻挡我的，都该被我焚烧成灰。”

本以为与她默契最好的石行会理解她，结果，石行反而是做最绝的那个。

倒是一直跟她脾气不对付，整天打嘴仗互呛的玉玲珑，为掩护她丧了命。

累。

好累。

已经害死太多太多人了。

可自己还不能放弃，否则，牺牲的那些，放弃的那些，不就都毫无意义了吗？不能让他们毫无意义，更不能让自己毫无意义……

隐隐的，她感觉到，自己反抗命运的尽头，似乎只有一片虚无。

自己不能直面那片虚无。

虚无是审判，也是坟墓，是内库烧成的锦绣灰，是审判狂徒的墓志铭。

天道无情，病症越来越重，她积极寻找着能抗衡至尊意志的力量，仙人也好，魔鬼也罢，只要是稻草，她来者不拒。

终究还是来不及了。

就算想到方法，也没时间再去尝试，要认命吗？要认命吗？她一遍遍问自己。最后，她闭上眼，发出咆哮般的声音。

不。

生与死，彼此对立，亦彼此成就。既然不能自由地永存，那就死得足够轰轰烈烈！

废去全身修为，封入妖藤道果。

留下记忆，留下引导，等下一个天命人。

连尸体也要好好利用，无所不能的死者神明啊，我听说你有求必应，请你借我……打破生与死界限的力量。

虚弱的身体，倒在葬神棺前，生机一点点流逝，神魂也已油尽灯枯。

背靠棺壁，她闭上眼，回顾这一生，渐渐，又回忆起前世。

少年时的刻苦读书，望子成龙父母的疏冷与严厉，青年的迷茫，中年的认命与担责。她曾无数次因成绩小幅下降被父亲打到皮开肉绽咬牙切齿，也曾坐在父亲的病榻前，默默点烟，昔日隔阂一朝化为烟云。

对也好，错也罢，好像已经不重要了。有人悼念，无人收尸，终究要盖天地为枕席。

至尊又如何？机关算尽，还不是只能在她这儿吃瘪。“活着”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活着，就算献祭生命，她也要朝那命运竖起中指，痛骂一声：

“我江茗！绝不放弃！绝不后悔！”





469 梦醒


犹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所有的困惑与迷瘴在想起“江茗”二字的那一刻，全部都破开了。

意识苏醒，现实肉体知觉不断恢复，眼前的梦境画面也如镜子般寸寸崩碎。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控制的分身“舞夕颜”，会被旧识们执着认定是“舞仙”。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舞仙”会轻易取代她，成为她幻想逃避的人格。

因为，“舞仙”那所谓穿越者前世，也叫“江茗”，一模一样的容貌，一模一样的性格，甚至一模一样的习惯。

只不过，和她不靠谱的家庭不同，一切仿佛平行世界般换了个遍，父母不再是精致利己又好高骛远的“大小孩”，而是世俗意义上普通且正常的父母。

严厉、传统、偶尔家暴、望子成龙。

他们的关心责备与期许混杂在一起，融化成一种饱含痛楚的爱，哺育舞仙长大，却也成为她背后的生存重压，成为不断质疑其存在的审判绞绳。

“考不好就不是好学生，不配得到父母的爱”、“不听话就不是好儿子，不配得到父母的爱”、“不结婚生子就不是好男人，不配得到父母的爱”。

习惯了不断挑战设置在面前的困难，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获得家人善意的注视而拼搏。

【既然我获得爱是有条件的，我是可以被放弃的，那么——世界上其他的一切、尤其那些陌生人，亦如是。】

这是舞仙的底层逻辑。

冷漠，坚硬，兼具上位者的傲慢，和下位者的谨小慎微。

然而这既是支柱也是伤疤的前世，在遇到世界上另一个“江茗”，或者说，在世界上另一个江茗，得到属于“舞仙”的记忆时，彻底炸了。

所引发的是对自我存在与世界真实性的怀疑。

我的过去、我穿越前的经历、乃至我穿越前的世界，真的存在吗？

它会不会只是至尊意志编撰的一个谎言？

它会不会只是一场古老虚神随性而做的梦？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都不存在，那自己又算什么？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执念，自己的伤痕，岂不全都成了空中楼阁、一个荒诞没品的笑话？

真与假，是与非，存在与妄想，伤痛与空虚……万般思绪流转，无法接受，不愿承认，难堪奈何。

出于自我保护，在那个梦醒后的清晨，她戴上了属于“舞仙”的白板面具。

然后……

就是一场自我隐瞒式的欺骗。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如梦初醒。

“都一样的。”

的确，她和舞仙无论谁消失，其实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