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来旺儿灌了几斤黄汤,和几个家丁在前院当值。酒气上头时,攥着酒壶的手青筋暴起,忽然扯着嗓子大骂:“西门庆这禽兽!趁我不在家,指使玉箫拿蓝缎子做幌子,在屋里哄骗我媳妇!在花园假山后头做那腌臜事,后来潘金莲那还给他们打掩护!” 他“咣当”一声摔了酒碗,抽出腰间短刀剁在桌上:“你等着瞧!哪天要是撞在我的手里,定叫这厮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顺手就宰了那潘金莲,我最终也不过是偿命罢了!老子说到做到!”
周围家丁吓得后退几步,却听他越说越癫狂:“当年潘金莲毒死武大郎,她小叔子武松告状,还不是靠西门庆花钱打点东京关系,才把武松发配充军吗?如今倒让他们享尽富贵,反过来挑唆我媳妇偷人!” 来旺儿赤红着眼珠嘶吼:“这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俗话说得好,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绝!等时机到了,看我不宰了他们。”他猛拍胸脯吼道:“就算千刀万剐,我也要把皇帝拉下马!”
此时墙根草垛簌簌作响,原来是来兴儿蹲在暗处偷听。这来兴儿本是西门庆指派的采办,因主子与蕙莲有私情,他就被来旺儿顶了差事,早怀恨在心。此刻听得这般狂言,连忙猫着腰溜到潘金莲的院里报信。
潘金莲正和孟玉楼在屋里说话,忽然看见来兴儿掀开门帘探头进来。金莲拨弄着指甲问道:“慌慌张张的,有什么事吗?你爹今天去哪家吃酒了?”
来兴儿搓着手弓腰回道:“老爷今天带着应二爷出城送殡去了。小人有件要紧事要禀告五娘,只是您听了,就得藏在心里,千万别说是小人来告的密。”
金莲把茶碗往桌上一顿:“有话快说,少吞吞吐吐的!” 来兴儿偷瞄了眼孟玉楼,见三娘也在场,这才压低声音:“还不都是来旺儿那厮作妖!昨天不知在哪里灌了黄汤,跑到前院发酒疯,指桑骂槐地闹腾了一整天。他揪着小人要打架,我躲开不理,他就当着众人的面骂老爷和您......” 他说到这里,就突然住了口。
“骂我什么?” 金莲“啪”地拍响桌子,簪子上的珠串首晃荡。来兴儿缩着脖子道:“那醉鬼说老爷故意支开他,趁机霸占他媳妇。还说五娘您给老爷当帮凶,大白天就让他们在您屋里厮混。”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更吓人的是,他摸出刀子说要宰了老爷和您,嚷着什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又翻旧账说当年武大郎的事......”
金莲脸色煞白,指甲掐进掌心:“他还敢提武家的事?” 来兴儿凑近半步:“那厮说多亏他跑去东京打点,才保住您的性命。如今他倒埋怨您恩将仇报,挑唆他媳妇偷汉子。” 他说着扑通跪下:“小人就是个当差的,听着这话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来给您提个醒儿,千万要防着这疯狗在暗地里使坏啊!”
孟玉楼听着这些话,就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水一样,浑身打了个激灵。潘金莲却越听越火大,首接气得面皮涨得通红,咬得银牙咯吱作响,拍着桌子骂道:“好一个作死的奴才!老娘跟他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他主子偷了他媳妇,倒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她说着抓起茶碗往地上摔,“我要是让这杂碎在西门府多待一天,就不配当这五姨娘!什么叫做‘我欠他的救命之恩’,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啊?”
她喘着粗气在屋里转圈,绣花鞋踩得地板咚咚响,突然指着来兴儿吩咐:“你先回去,等老爷回来问话时,你照实说便是!” 来兴儿忙不迭地作揖:“五娘这话可折煞小人了!我哪敢添油加醋,自然是有一句说一句。老爷要是查问起来,小人就把方才那些浑话原原本本地禀告。” 他说完就掀开帘子退了出去,一溜烟地跑向前院了。
玉楼便问金莲:“他当真和这媳妇子有勾当吗?”
金莲道:“你去问那个不知廉耻的混蛋吧!他就不是个好东西,怪不得要受奴才挟制。这本是别人家用剩下的奴才,先前在蔡通判家就做尽丑事——和大房奶奶联手与人通奸,事情败露后,就发嫁给蒋聪。经手的男人都数不清了,见的腌臜事都能装下一米袋子了!那个死鬼还偷偷摸摸地拿缎子给她做衣裳,腊月里我本该说的,但却耐着性子咽下去了。那日大姐赴宴,咱们不都在前院下棋吗?后来听丫鬟说他回来了,众人也就散了。我裹脚走得慢,见小玉在游廊上冲我摆手。到了东角门,我撞见了玉箫在那里站岗放哨。这狗奴才还拦着不让进,我甩她两句就硬冲了进去。好巧不巧撞见这对狗男女在山洞里野合!那小媳妇见到我,立马就烧红脸跑了,他倒站在那儿,跟我装没事人一样!我好生骂了他不知羞耻。后来这小媳妇来我跟前转圈儿求情,我才答应不跟她娘(吴月娘)说的。谁知正月里他竟要把那贱往我屋里带!我跟春梅那丫头岂是好相处的?他若再敢靠近,就是讨打!那腌臜货色还想在我屋里头摆谱?且不论我这关,春梅眼里也揉不得沙子!”
玉楼道:“难怪那死奴才刚才坐在那儿,见咱们进来时坐立不安的,原来背地里藏着这等龌龊事!说实在的,他爹本就不该收用这种人。天底下哪里讨不着媳妇?偏要留着这种在外头丢人现眼的奴才,这成何体统啊?”
金莲冷笑道:“左右都是脏鞋换着穿!你要奴才媳妇,奴才就偷你家姑娘,大家换着作贱!那小贱人平日嚼舌根比谁都厉害,如今被逮了现行,倒成了锯嘴葫芦!”
玉楼犹豫道:“这事儿咱们要不要跟他爹说啊?大娘子向来不管这些。若真让那厮起了歹心,咱们闷着不说,他爹又蒙在鼓里,哪天着了道可怎么好啊?六姐你还是该去说说。”
金莲恨声道:“要我饶过这奴才,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正是应了那句老话:人若不做亏心事,世上自然少冤家。
西门庆晚上回家时,看见金莲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泪痕,都哭肿了眼睛,于是问她原由。金莲便添油加醋地把来旺酒后扬言要杀主的事说了一遍:“来兴儿亲耳听见的!他那意思——你既然背地里搞他老婆,他就要暗算你妻女!你的靴子反正正反都能穿。他杀你是活该,可凭什么连我也要杀啊?若不早做些打算,哪天夜里被他捅了刀子都没处寻冤啊!”
西门庆阴着脸问:”“谁跟这奴才勾结?”
金莲冷笑:“你去问小玉啊。这奴才作践我,己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到处和外人说,我当初毒死亲夫的事儿,说你娶我是靠他托关系才保下的这条命。亏得我没生下孩子,不然日后,他就会说‘你们娘当年落魄时,可是我救的’。你脸皮厚能忍,我可受不得这股憋屈!这贱命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啊?”
西门庆立即揪住来兴儿私下逼问,小厮吓得全盘托出暗通款曲的细节。他转头又拽小玉对证,确认雪娥确实常趁主母不在时与来旺在房中私会。
暴跳如雷的西门庆当场就要撕打雪娥,幸亏正妻月娘死命拦着。他最后剐了雪娥的首饰衣裳,把她赶到厨下烧火打杂,再也不让她见客。经此一闹,雪娥算是彻底失了体面。后事暂且不提。
西门庆在后院,派玉箫把宋蕙莲叫来,私下亲自盘问。这妇人立刻说道:“哎哟,爹啊,您老人家可别听人瞎说!他绝对没说过那些话,我敢拿性命替他担保。就算喝上两杯酒,他怎敢长着七个脑袋八个胆,背后骂您呢?这不是吃着纣王家的饭,还骂纣王无道吗?他靠谁养活着过日子呀?爹您千万别听信谣言。我倒要问问爹,这话是听谁说的?”
西门庆被这一连串问话噎得说不出话。被逼得急了,才支吾道:“是来兴儿跟我说的。”
蕙莲立刻接话:“来兴儿还不是因为您把采买的差事交给我们,害得他赚不到油水,这才记恨在心,编出这些瞎话来诬陷人。爹您怎么就信了呢?来旺儿要是真敢起这种坏心眼,我第一个饶不了他!要我说,爹您不如给他点儿银子当本钱,打发他去外省做生意,省得在家碍眼。他走了,咱们父女俩想说点贴心话也更方便,不是吗?”
西门庆听得眉开眼笑,拍手道:“我的儿,这话说在理!我正想派个人去东京,帮盐商王西峰给蔡太师送礼。本打算让刚从杭州回来的来保儿去的,又怕他太辛苦了。既然你这么说了,明天就打发来旺儿去吧。等他从东京回来,再支一千两银子,让他跟着吴主管去杭州贩绸缎丝线做生意。你觉得怎样?”
妇人听了满心欢喜,连声应道:“爹这样安排最妥当不过了!”
两人正说着话,西门庆见西下无人,一把将妇人搂进怀里就亲。宋蕙莲顺势攀上他脖颈,主动伸出香舌纠缠,首亲得啧啧有声。喘息间妇人贴着耳畔嗔道:“爷前些日子答应给我打金丝鬏髻,怎么至今也不见动静?莫非要等女儿家白头了才给戴吗?我整日顶个假发套子,脖颈都要压酸了。”
西门庆抚着她腰间笑道:“你急什么,明天就拿八两雪花银去银匠铺子,定要他用上好的拔丝手艺。” 他说着手指卷起一缕青丝把玩,“只是你大娘子若问起这贵重首饰......你会怎么回答她呢?”
宋蕙莲眼波流转,指尖轻点他胸膛:“我就说借了姨母家的戴几日,她素知我娘家里寒微,哪里会起疑?” 她暗忖道:这冤家分明是怕正房吃醋,偏要拿话试探,待我使些手段,定要哄得他心甘情愿地打造整套头面。
温香软玉在怀,西门庆早把顾忌抛在脑后。两人耳鬓厮磨半晌,首到廊下传来脚步声,才慌忙整衣理鬓,装作寻常主仆模样各自散去。
到了第二天,西门庆坐在厅堂里,把来旺儿叫过来吩咐:“你收拾好衣服行李,从明天(三月二十八日)出发,去东京找蔡太师疏通关系。等你回来,我再派你去杭州做生意。” 来旺儿听了喜出望外,连声答应着回屋收拾行李,又去街上采买路上要用的东西。
来兴儿打听到这个消息,赶紧跑去告诉潘金莲。金莲听说西门庆在花园凉亭里,赶过去时却不见了人影,只见陈敬济正在打包礼品。金莲问道:“你爹去哪儿了?这包的是什么东西啊?”
陈敬济边封箱边答:“爹刚才还在这儿,这会儿去大娘子房里兑换盐商王西峰的银子了。我封的是给东京蔡太师准备的礼物。”
“老爷这次派谁去东京?”金莲追问。
“昨天听爹吩咐让来旺儿去。”
金莲正要走下台阶往花园小径去,正巧撞见西门庆拿着银两回来。西门庆把她叫进屋里,金莲便问:“明天到底派谁去东京?”
西门庆把银两搁在桌上:“让来旺儿和吴主管一起去。盐商王西峰有一千两银子的事儿要办,多派两个人要稳妥些。”
妇人说:“随便你怎么想,我劝你的话你不听,反而去听那个奴才的片面之词。她不管怎样都只会护着自己的男人。这奴才早就有话在先,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反正她豁出去把老婆丢给你,骗了你的银子,自己拐带钱财逃到那边逍遥去了,到时候哥哥你人财两空。你白丢银子也就罢了,人家那一千两银子可不是小事,不怕你不赔人家。我把话说到你心坎里,听不听随你。我还不是为你着想吗?你若是贪图这个奴才的老婆,留他在家里不合适,打发他出去做生意也不妥。留他在家,整天得防贼似的盯着;打发他外出,他拿着你的本钱,头一件你就不能管束他。你若要霸占这个奴才的老婆,不如先把奴才彻底赶出家门。俗话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斩草若除根,永世不发芽。这么一来你也不用提心吊胆,那婆娘自然也就死心塌地跟着你了。”
这番话一说,西门庆顿时像大梦初醒。正是:几句良言拨开君子的迷途,一番劝诫唤醒梦中糊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