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中心的火塘,燃烧得从未如此旺盛。巨大的霜爪巨熊被肢解,肥厚的脂肪被投入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明亮而温暖的光芒,混合着烤肉的焦香,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和血腥气。战士们的呼喝声、妇孺处理兽皮骨肉的忙碌声、以及孩子们围绕着巨大熊头发出的惊叹声,交织成一片劫后余生、充满收获喜悦的喧闹。
然而,这片喧闹的中心,却围绕着一种全新的、令人敬畏的寂静。
在火塘温暖光芒所能触及的边缘,一座崭新的工坊正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这不再是边缘角落的矮墙石堆,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庇护所。粗壮如手臂的冻木被深深打入冻土,构成坚固的框架。厚实的、带着浓重油脂和烟熏气息的巨熊皮被层层叠叠地覆盖其上,边缘用坚韧的兽筋紧紧缝合捆扎,形成足以抵御寒风的墙壁和顶棚。地面上铺着干燥的苔藓和厚实的狼皮,隔绝了冻土的冰冷。工坊的门口,悬挂着一块新剥下来的、边缘被燧石刮削得相对平整的熊皮,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矿物颜料,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抽象的图案——一个旋转的飞轮,中心交叉着一柄骨锤和一根弩矢。
灰烬铁匠的徽记。
乌恩如同一头不知疲倦的巨熊,亲自指挥着建造。他魁梧的身影在工坊框架间穿梭,吼声如雷,督促着几名最强壮的战士搬运最沉重的冻木梁柱。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看向这座正在成型的工坊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当最后一块厚重的熊皮顶棚被拉紧、固定,整个工坊在火塘光芒的映照下,散发出一种原始而厚重的力量感时,乌恩才停下脚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雪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工坊角落。
林恩靠在一张铺着厚实狼皮的粗糙木榻上——这是乌恩特意为他准备的。他依旧虚弱,脸色苍白,但比起清晨那濒死的状态己好了许多。一碗滚烫的、熬得浓稠的巨熊骨髓汤放在他手边,散发着的香气和热量。他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汤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和力量。右臂那暗金的钩爪被一块相对干净的软皮草草包裹,搁在狼皮上,沉重的麻木感和持续的刺痛并未消失,但至少不再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温暖的汤碗或舒适的木榻上,而是穿透半开的工坊门帘,落在外面火塘旁喧闹的人群上,更准确地,是落在被几名战士小心翼翼抬进来的、那架濒临解体的原始弩机残骸上。
“铁匠大师,”乌恩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甚至有些拘谨,“工坊…您看还缺什么?火塘那边在熬熊油,等下给您送一盏最亮的油灯来。还有…弩机,”他看向那堆残骸,眼神带着痛惜,“猎首吩咐,这‘撕裂者’(战士们给弩机起的名字)的残骸,交由您全权处置。”
林恩缓缓收回目光,看向乌恩,声音依旧嘶哑,却清晰了许多:“很好。缺……工具架。用冻木……搭起来。材料……”他顿了顿,“弩机残骸,放进来。寒铁木碎片…巨熊筋的残段…还有那些燧石碎片…都要。还有……营地所有的燧石片、黑曜石刃、骨凿、骨锤……都拿过来,我需要挑选、改造。”
“所有?”乌恩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是!我这就去收集!”他毫不迟疑地转身,大步走向忙碌的人群,开始执行这近乎“收缴”部落现有工具的命令。
工坊内暂时安静下来。林恩放下汤碗,挣扎着起身。脚步虚浮,但他强迫自己站定。他走到那堆被抬进来的弩机残骸旁,蹲下身。冰冷的手指拂过寒铁木弩臂上那道致命的裂痕,触摸着巨熊腿筋弓弦那失去弹性的松弛,检查着燧石扳机结构上细微的崩口。
失败吗?不。这是宝贵的经验数据!是下一次迭代的基石!材料的极限在哪里?结构的薄弱点在哪里?应力的分布如何优化?这些冰冷的残骸,如同无声的老师,向他诉说着物理法则在这个世界的具体体现。
他开始在脑海中重建这架弩机,用另一个世界的力学知识进行“虚拟”的应力分析、结构优化。寒铁木层叠的角度可以调整,增加抗扭性;巨熊筋缠绕的密度和预紧力需要更精确;燧石扳机的结构可以更精简、更坚固……他甚至开始构思,如何利用工坊的空间,搭建一个简单的“拉力测试架”,用兽筋和杠杆来量化材料的强度极限。
就在他沉浸于冰冷的计算中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怯生生的脚步声在工坊门口响起。
林恩抬起头。
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灰烬少女,裹着一件明显过大的、打满补丁的兽皮袄,小脸被冻得通红,头发枯黄稀疏。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麻木和死寂。她的怀里,紧紧抱着几块大小不一、边缘相对锋利的燧石片——那是她自己的“工具”。
她叫阿雅,是部族里一个哑女孤儿,父母死于几年前一场恐怖的“白灾”(暴风雪加雪兽潮)。她无法说话,反应也比常人慢半拍,平时只在营地边缘做些最粗笨的刮削兽皮、敲碎骨头的活计,是部族里最不起眼的存在。
阿雅似乎被林恩的目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空洞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本能的恐惧。但她并没有逃走,只是死死抱着怀里的燧石片,如同抱着唯一的珍宝,怯生生地、近乎贪婪地看着工坊内的一切——那厚实的熊皮墙壁,铺着狼皮的地面,还有林恩面前那堆散发着强大力量余韵的弩机残骸。
林恩心中微微一动。这个女孩的眼神,和其他灰烬之民不同。她的恐惧并非源于“铁瘟”,而是一种对陌生强大存在的本能畏惧。而那空洞麻木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对“秩序”和“庇护”的微弱渴望。
“进来。”林恩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缓,指了指工坊角落一个相对避风的位置,“把石头…放那边。”
阿雅身体又抖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林恩会跟她说话。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像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挪到角落,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燧石片放在地上,然后立刻缩回角落,抱着膝盖,将脸埋进破旧的兽皮袄里,只露出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偷偷地、好奇地打量着林恩和他面前的“撕裂者”残骸。
林恩没有再看她,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残骸的分析中。但工坊里多了一个无声的旁观者,似乎连冰冷的空气都带上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没过多久,乌恩带着几名战士回来了,他们扛着、抱着大量的东西。营地几乎所有能收集到的燧石片、黑曜石刃、骨凿、骨锤都被堆放在工坊一角,形成了一座原始工具的“小山”。还有一些处理好的兽筋、冻木枝、甚至几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也被一并送来。
“铁匠大师,东西都在这了。”乌恩抹了把汗,看着那堆工具小山,又看了看角落里缩着的阿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嗯。”林恩点点头,目光扫过那堆工具,“阿雅留下。其他人……出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进来。”
乌恩和几名战士都愣了一下。留下那个又哑又笨的孤儿?但猎首的命令是绝对的。“是!”乌恩没有多问,带着人退了出去,并小心地将厚重的熊皮门帘放下。
工坊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火塘方向隐约传来的喧闹,以及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林恩走到那堆工具小山旁,开始挑选。他拿起一把边缘磨损严重的骨锤,掂量了一下,摇了摇头放下。又拿起一片边缘参差不齐的黑曜石刃,对着油灯的光线看了看,随手丢到一边。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
角落里的阿雅,空洞的大眼睛一首跟随着林恩的动作。当林恩将一片相对薄而宽、边缘也较为平整的燧石片挑出来,放在一旁时,阿雅的眼睛似乎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
林恩注意到了。他不动声色,继续挑选。很快,他挑出了几片符合要求的燧石片,几根粗细合适、笔首的兽骨棒,还有几根坚韧的兽筋。
他拿起一片选中的燧石片和一根兽骨棒,走到阿雅面前,蹲下身。阿雅吓得猛地往后一缩,几乎要缩进墙角的阴影里。
林恩没说话,只是将燧石片和兽骨棒放在她面前的地上。然后,他用左手拿起另一片燧石片,开始在那根兽骨棒的一端,用力地、有节奏地刮削起来。他的动作很慢,刮削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在演示。如何用燧石片,将一根粗糙的兽骨棒,刮削打磨成一根笔首的、可以用来做杠杆或者钻杆的骨轴。
演示了几分钟,林恩停下,将刮削出一点雏形的骨棒和燧石片也放在阿雅面前。他指了指地上那堆他挑出来的材料,又指了指阿雅面前的材料,最后指了指自己那张粗糙的工作台方向。意思很明确:用这些材料,学着做。
阿雅茫然地看着地上的东西,又看看林恩,空洞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林恩不再看她,起身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开始处理那堆弩机残骸。他需要从断裂的寒铁木中,找出还能利用的部分;需要分析巨熊筋的断裂面;需要重新设计更坚固的燧石扳机结构。
时间在油灯的燃烧和燧石的刮削声中流逝。工坊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各自忙碌。林恩专注于冰冷的计算和材料的重生,阿雅则缩在角落里,对着地上的燧石片和骨棒发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破旧的兽皮袄。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其轻微、带着试探性的刮削声,从角落里响起。
嗤…嗤…
声音很轻,很生涩,断断续续。
林恩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机械的心脏在火塘旁跳动,而第一颗懵懂的齿轮,似乎也在这冰冷的工坊角落,开始了它生涩而微弱的转动。
就在这时,厚重的熊皮门帘被掀开一条缝隙。猎首雷克·石痕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进来,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工坊内的一切——专注于弩机残骸的林恩,角落里那堆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工具材料,以及那个正用极其笨拙的手法,试图模仿刮削骨棒的哑女阿雅。
他的目光在林恩和阿雅之间停留了一瞬,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随即落在了工作台上那些被拆解分析的弩机残骸上,尤其是林恩正在用燧石片在石板上刻画的新扳机结构草图。
雷克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放下了门帘,身影消失在门外。
工坊外,火塘的喧闹依旧。但在祭坛方向的阴影里,一双浑浊而怨毒的眼睛,如同潜伏的毒蛇,始终未曾离开过那座新生的、散发着“异端”气息的熊皮工坊。老祭司卡玛枯瘦的手指,正缓缓着骨杖顶端那冰冷的水晶,灰白的光芒在她指缝间幽幽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