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己彻底浸在墨里。不是寻常的夜色,是被泼了浓稠墨汁又狠狠拧过几遍后的那种死沉,连风都黏稠如尸油,推着沉重的、带有铁腥味的雨幕,一下下、撞钟般砸在屋瓦和街道的青石板上。
噼啪!噼噼啪啪!
不再是雨声,是千军万马的铁蹄踩着凝固的血浆在巷陌中奔突、冲锋!雨点砸在御史府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上,上面斜斜交叉贴着的、己经褪色大半的官府封条,脆弱的黄纸在狂暴的雨水冲刷下,仅存的墨迹如同垂死者的血痕被反复舔舐剥落,终于“嗤啦”一声,从一角彻底撕裂、卷曲、随即被浑浊的泥水冲去,如同最后一点生息也被这无情的黑夜吞噬干净。门前石兽残破的爪牙在雨夜中投下扭曲的、仿佛随时会扑出来的怪影。
府邸深处。后墙角落,一个被荒草和碎砖掩了大半的狗洞。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痛楚与强撑的闷哼。
泥泞和碎石间,一只手猛地探出!五指张开,狠狠扣进被雨水泡得酥软的墙根泥土里!污泥和碎石陷入指缝,指甲边缘瞬间崩裂,渗出暗红的血丝,又被雨水冲成淡淡的粉。紧接着,是另一个扭曲的身影,几乎是贴着地面从狭窄的洞内艰难地“挤”了出来!
烟灰色的胡服早己被泥水裹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异常清瘦、甚至有些单薄的躯体轮廓。腰腹间,那处缠绕着染血布条的地方,布条边缘被污浊的泥浆浸透,深深凹陷下去,仿佛那伤处就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在吞噬着他的血肉和气力。每一次移动,都牵扯得那黑洞深处传来骨头和锈铁摩擦般的剧痛。
李慕云半跪在冰冷的泥浆里,头抵着湿透的砖墙,大口喘息。雨水顺着凌乱贴在额角颈侧的墨发疯狂流淌,滚过毫无血色的脸颊,灌进领口。冰寒刺骨,却反而让脑中昏沉的钝痛和耳鸣尖锐了几分。腹部的伤口像是一块埋在血肉里的火炭,每一次心跳都泵动一次灼烧的剧痛。身体深处,那种被磁粉灼烧过的沉疴感从未平息,此刻在冰冷雨水的刺激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经脉里游走、爆开。
他咬紧牙关,齿缝间渗出的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沫。右手颤抖着探入怀中,那触手硬硬的冰冷感是此刻唯一支撑他的东西。他死死攥着那物——一截手臂长短、被牛皮和粗油布严密包裹、密不透风的东西。
他摸索着,用冰冷僵麻的手指解开油布扎绳一头束紧的皮索。
嗡……
一种极淡、极为凝练的温润白光,如同剖开墨玉取出最纯净的一缕冰髓,自解开的包裹顶端稳定地扩散开来。光源竟是一枚拳头大小的、被精心切割琢磨得薄如蝉翼的琉璃盏!
灯盏中心并无灯油棉芯,却悬浮着数枚经过反复煅烧、精炼、再以秘药淬炼过、大小几乎一致的奇异白色石头!石头通体,散发着莹润柔和的白色冷光,宛如凝固的、会呼吸的初冬月光!光线被那弧度完美的琉璃盏聚拢、约束、放大!形成一道稳定的、在狂暴雨幕中开辟出一小方独立世界的清冷光柱!照亮了面前浓稠的黑暗,也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那光映在他沾满泥水的侧脸上,如同为垂死者冰冷的脸庞覆上了一层不祥的釉色。
自制琉璃灯的光柱,扫过狗洞后的荒草。
他挣扎着站起,脚下虚浮,只能将琉璃灯当作拐杖,灯杆尾部深深抵进湿滑的泥地里借力,一步一步,拖着沉重、濒死的身体,向御史府更深处、曾经主人的居所——那幽邃的书房走去。
光柱切开雨幕,刺透这荒废府邸无边无际、几乎凝成实体的幽暗。
荒草疯长,纠缠着断壁残垣。庭中池塘浮满墨绿色的藻类,散发阵阵腐臭。坍塌的假山石旁,半截烧焦的亭柱斜插在淤泥中。光柱扫过之处,只有鼠类与蛇虫被惊扰后窸窣逃窜的尾影,还有夜枭在风摇残枝间发出的、如同厉鬼磨牙的咕噜声。
光柱最终落在了连接后院与前宅的那道己然倾颓大半的回廊深处。
李慕云的脚步猛地钉在了泥浆里!琉璃灯擎在身前,光柱微微发颤,照亮了前方那片让他连呼吸都骤然窒息的景象!
回廊!
准确地说,是这条连接府邸前后、本该清雅幽静的回廊,此刻早己化为悬挂招魂幡的地狱栈道!
每一根半朽的廊柱!
每一处断裂的横梁!
每一个残留的斗拱夹角!
统统被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惨白长幡挂满、垂覆、遮蔽!
那幡布并非寻常素麻,而是一种近乎半透明的薄韧丝织物!此刻被雨水彻底浸透,如同无数刚从溺死者身上揭下的湿淋淋的皮,沉重下垂,贴合着朽木廊柱的每一道沟壑扭曲!每一道幡皆长逾丈许,顶端以浸过桐油的粗麻绳死死系在廊柱顶端或梁枋之间。幡身以浓墨书就巨大、狰狞的诡异符文——并非通用招魂引魄之咒,而是一种更古拙、更怨戾、笔画间带着某种尖利破碎感的符字!
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
每一道惨白垂落的招魂幡末端,皆牢牢系着一枚约核桃大小、色泽晦暗如古血的青铜铃铛!铃铛形若收敛的花苞,悬于湿冷的雨中,静待风来。
轰——!呼呼——!
又一阵裹挟着湿透落叶与刺骨铁腥气的狂风,如同无数冤魂推挤着掠过庭院,蛮横地闯入了这片幡阵构成的长廊!
嗡……哗啦啦啦……!
刹那间!
数不清的青铜铃被狂风惊扰,猛然剧烈晃动!
叮铃铃!叮铃叮铃!
咔嚓咔嚓咔嚓!叮铃铃铃——!
亿万颗冰冷的、锈蚀的铜珠子撞击着同样冰冷锈蚀的铜铃内壁!汇成一片宏大、连绵、无穷无尽的金属震响!那声音失去了寻常铃铛的清脆空灵,变得极其复杂!像是无数细小的牙齿在疯狂啃噬着寒铁的碎屑,像是干涸断裂的喉管在倒吸着阴冷的气流,更像是千万个在矿洞里被困至死的幽灵正举着他们的锈蚀镐头,整齐划一地敲打着地狱的岩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