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棂纸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簌响,李慕云将掌心贴住潮湿的砖墙,任由寒意渗入指缝。佛堂内十七盏青铜连枝灯本该煌煌如昼,此刻却仅剩中央供桌的残烛摇曳。穿堂风裹挟着雪松与腐檀的气息,将烛焰撕扯成无数幽蓝的鬼手,在经幡间抓挠出忽长忽短的影痕。
武媚娘素白的身影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愈发单薄。褪色蒲团上金线绣的莲花己然泛黑,她却跪得笔首如待出鞘的剑,狼毫笔尖悬在泛黄的宣纸上方三寸处。一滴的墨珠在毫尖颤抖,将落未落之际,正洇在"看朱成碧思纷纷"的"旧"字右肩。猩红的墨迹顿时如活物般蠕动扩散,蚕食着原本工整的簪花小楷,在纸面绽开一朵扭曲的血色曼陀罗。
李慕云的喉结上下滚动,目光死死锁住案头那方黑曜石砚台。饕餮首的兽面在烛火中忽明忽暗,獠牙间蓄着的暗红墨汁泛起诡异涟漪——某种孔雀尾羽状的幽蓝纹路正在墨中舒展,恰似剧毒水母在深海中张开的触须。他想起在太医署暗格找到的密档,"西域孔雀胆遇辰州朱砂,色呈孔雀蓝,触肤则溃烂见骨"的记载令后颈瞬间沁出冷汗。
供桌突然传来细微的咔嗒声。青铜博山炉腾起的青烟本该盘旋而上,此刻却如嗅到血腥的蛇群,齐齐转向砚台方向。当第一缕烟雾触及墨汁表面,竟在瞬息凝成冰晶霜花,簌簌落在《如意娘》残卷的"不信比来长下泪"句上。融化的霜水与血墨交融,在宣纸上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嗒。"
李慕云下颌凝结的冷汗坠在窗台,在寂静中炸出惊雷般的脆响。几乎同时,武媚娘悬停的笔尖猛然转向虚空,狼毫破风的尖啸声中,一个殷红的"卍"字凌空浮现。案头那卷《华严经》哗啦啦自动翻卷,泛黄纸页停在"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的段落时,将熄的烛火突然蹿起三尺青焰。
暴涨的火光将武媚娘的影子投在七重经幡之上。那纤瘦的影子在幡布间层层叠加,最外层赫然显出十二旒冕冠的轮廓,垂珠随着火焰晃动,在《金刚经》的偈语上投下帝王冠冕的阴影。李慕云按住狂跳的太阳穴,发现经文上的"无我相"三字正巧印在影子的唇畔,仿佛被戴冠的女帝含在口中咀嚼。
佛堂深处传来遥远的更漏声,子时的第一滴水珠坠入铜壶,在寂静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李慕云的靴底在青砖上悄然滑动,潮湿的霉斑在足跟碾出暗绿色汁液。后退第三步时,他的小腿撞上窗台外横斜的梅枝,积雪簌簌坠落的声音竟与佛堂内的更漏声完全重合。当枯枝断裂的脆响穿透双重声浪时,他看见武媚娘后颈的绒毛突然竖立如受惊的幼兽。
半截檀木笔杆破空而来,狼毫在青铜灯盏的幽蓝火焰中拖出磷火般的尾迹。笔尖刺入砚台的刹那,饕餮兽首的獠牙突然张开,暗红墨汁翻涌如沸腾的血池。三十七滴墨珠呈北斗七星状溅起,悬浮在离砚台三尺的虚空,每粒墨珠表面都映出李慕云煞白的脸。
"喀嚓——"
第二根枯枝在靴底彻底粉碎。这声异响仿佛叩动了某个无形机括,悬空的墨珠突然炸裂成细密血雾。猩红微粒在空中交织成六道阴阳爻,坎卦的三条阴爻泛着水光,离卦的三条阳爻燃着幽火。当最后一粒墨珠嵌入"未济"卦象的第六爻时,供桌上的《金刚经》无风自动,写满"空"字的纸页突然渗出黑水。
武媚娘的冷笑声贴着卦象边缘游走,她广袖翻卷带起的风压得烛火几乎贴地。旋转的卦象中心开始塌陷,经幡上十二旒冠冕的投影被撕扯成缕缕黑烟。李慕云听见自己后槽牙相撞的声响——那些没入卦象漩涡的经幡碎片,竟在虚空显影成现代X光片般的骨骼透视图。
地底传来铸铁齿轮咬合的闷响,九块青砖呈九宫格状下陷。鎏金佛像升起的瞬间,李慕云闻到了熟悉的防腐剂气味——这尊明明该是唐代制式的佛像,眉眼间却带着他在博物馆见过的北魏风格。当佛像掌心托着的毒砚开始渗出孔雀蓝雾霭时,他注意到砚台底部蚀刻的放射性物质警示标志,那三道黑色扇叶图案在烛光中忽隐忽现。
"玄奘法师西行时,见过吞食星辰的巨龟。"武媚娘的指甲划过砚台铭文,在"贞观二十三年"的刻痕上刮出刺耳锐响。她蘸墨挥毫的瞬间,李慕云看见她小指佩戴的玉韘闪过条形码光泽,那组"978-7-5360-XXXX-X"的数字编号,与他考古队工作证上的ISBN书号完全一致。
血墨写就的"H"在经卷上腐蚀出蜂窝状孔洞,每个六边形孔眼都映出暗道里青铜箱的203标签。李慕云终于明白,那些他在现代考古现场亲手发掘的文物,此刻正在千年之前的月光下,等待被他重新埋葬。
“贵客既至,何不共参禅机?”武媚娘的声音带着冰刃般的笑意。
烛芯爆出青紫色火星的刹那,武媚娘广袖翻卷如鹤翼惊风。她转身时金丝步摇纹丝未动,唯有眼中跃动的烛火骤然坍缩成两点幽蓝——那绝非人间应有的焰色,倒像深埋冻土的磷火被强行拘在瞳仁深处。"大师曾说未济卦主变数。"她尾音轻颤如琴弦将断,指尖却稳如铁铸,一滴血墨在指甲盖上凝成珠胎。
墨珠弹射的破空声裹着刺骨檀腥。那抹暗红在飞掠中不断析出孔雀蓝的丝状纹路,宛如剧毒水母舒展触须。李慕云看见墨珠穿透《心经》绢帛的瞬间,绢面"色即是空"西个金字突然扭曲抽搐——"色"字的最后一撇如活蛇般蜷缩,金字表层以墨珠为圆心泛起焦黑涟漪。腐蚀的轨迹并非寻常灼烧,而是呈现出精密的双螺旋纹路,每个碱基对都在蚕食经文时绽开细小的曼陀罗花纹。
怀中的鎏金玉簪突然滚烫如烙铁。簪头凤凰的琉璃眼珠在衣襟里诡异地转动,瞳孔折射的冷光首指供桌下某处。武媚娘绣履碾过满地霜晶,狼藉经卷在她足下发出骨骼碎裂般的脆响。当地砖被金簪撬开的刹那,暗道涌出的寒气中漂浮着熟悉的防腐剂味道——三十七口青铜箱整齐码放,每口箱盖都贴着斑驳的"203"标签,标签边缘的条形码在幽光中泛着青绿。
"此卦说你我皆是局中子。"武媚娘俯身拾起滚落脚边的墨珠,舌尖扫过珠面的动作轻柔如舔舐蜜糖。暗红毒液在她唇间拉出蛛丝般的细线,接触空气的瞬间蒸腾起孔雀蓝烟雾。李慕云后颈的汗毛根根竖立,他分明看见烟雾中悬浮着现代实验室常见的氰化物分子式——H的字母正随着烟雾扭曲成梵文"卍"字符。
鎏金步摇突然炸开成十二道金丝,每根丝线末端都缀着微型卦象。武媚娘袖中滑出的金簪尖端泛起铀玻璃般的荧光,簪身刻满的楔形文字在李慕云视网膜上投下放射性标志的三叶图案。"不过本宫的局,向来要变死为生。"她手腕轻抖,金簪尖端精准刺入窗棂缝隙,簪头凤凰的喙部离李慕云瞳孔仅余半寸:“比如用异星之血,破这未济之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