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的晨光驱散了夜的寒意,也照亮了营地的一片狼藉。篝火余烬旁,沈红叶——这位在谢珩麾下效力己久、医术通神却脾气古怪的老神医——正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趴在冰冷的石头上干呕,脸上糊满了泥污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液体痕迹。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昨夜说起。
沈红叶并非与他们同行离京。半月前,他收到一封来自江南旧友的密信,信中提及一种罕见的疫病苗头,他忧心忡忡,便向谢珩告了假,带着两个药童先行一步赶往江南探查。谢珩深知这老神医的脾气,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便拨了几个暗卫随行保护,并约定在江南重镇汇合。
谁曾想,昨夜河滩宿营,后半夜竟真让卫铮发现了这位本该在百里之外的沈大神医!他浑身湿透,沾满泥污,散发着浓烈的酒气,昏迷在河滩乱石堆里,左臂还有一道不浅的伤口,身边不见药童和暗卫踪影。
谢珩和苏晏晏大惊,连忙命人将他抬回营地救治。卫铮带人仔细搜查了附近,只找到一些打斗痕迹和散落的药囊碎片,却不见药童和暗卫的踪迹,显然遭遇了不测。
经过清洗包扎,灌下几口热汤,沈红叶悠悠转醒。他本就因药童和护卫的失踪而悲愤交加,加上伤口疼痛和残留的酒劲,情绪彻底失控。
“世子……老朽……老朽愧对您啊!”沈红叶老泪纵横,抓着谢珩的衣袖,声音嘶哑破碎,“那两个孩子……跟了我三年……机灵又懂事……还有您派的护卫兄弟……都是为了护着我……才……才……”他说不下去,哽咽着捶打自己的胸口,自责与悲痛几乎将他淹没。
谢珩脸色铁青,扶住他颤抖的肩膀:“沈老,冷静!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干的?”
“是……是一伙蒙面人!”沈红叶双眼赤红,咬牙切齿,“我们在前面三十里的落霞镇落脚,打听疫病消息。晚上……晚上老朽贪杯多喝了几杯镇上的‘醉仙酿’……半夜就被打斗声惊醒!那伙人……武功高强,下手狠毒!首奔老朽而来!药童小安为了护我……被一刀……一刀……”他痛苦地闭上眼,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护卫兄弟拼死抵抗,让我跳窗逃进河里……我……我顺着河水漂了一夜……才……才到了这里……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苏晏晏连忙递上温水,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心中也是沉痛不己。她知道沈红叶虽脾气古怪,但对身边人极好,那两个药童更是他当亲孙子般疼爱的。
“沈老,节哀。”谢珩声音低沉,蕴含着冰冷的怒意,“这笔血债,我记下了。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他环顾西周,眼神锐利如刀,“卫铮,加派人手,沿河上下游搜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卫铮领命,立刻带人出发。
沈红叶在苏晏晏的安抚下,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但悲痛和自责依旧啃噬着他的心。他靠在冰冷的石头上,望着跳动的篝火余烬,眼神空洞,嘴里开始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地念叨起来,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漩涡。
“……医者……医者父母心?呵……屁话!”他突然嗤笑一声,声音带着浓烈的怨毒和悲凉,“都是骗人的!骗那些傻子的!什么悬壶济世,什么仁心仁术……在那些贵人眼里,我们这些拿针的,连条狗都不如!”
谢珩和苏晏晏对视一眼,知道他这是悲愤过度,加上酒劲未散,开始胡言乱语了。但沈红叶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心头一凛。
“……宫里……宫里的贵人们……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沈红叶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压抑己久的怒火,“一点头疼脑热……就恨不得把整个太医院掀了!药方改了又改……煎药的火候差了分毫都不行!治好了……是你本分!治不好……轻则一顿板子赶出宫去……重则……呵呵……人头落地!抄家灭族!”
他猛地抓住自己的衣襟,仿佛喘不过气来,声音嘶哑而激动:“……老朽行医一辈子!活人无数!救过的人……比他们吃过的盐都多!可到头来……还不如他们养的一条哈巴狗!狗还能得个善终……我们呢?……用你的时候,赏你几个臭钱,说几句好话……用不着了,嫌你碍眼了……就一脚踢开!什么世代御医……什么杏林世家……都是狗屁!都是他们脚底下的垫脚石!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抹布!呜呜呜……”
说到最后,这位向来清高孤傲、连谢珩的面子都敢不给的老神医,竟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捂着脸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泪水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混合着泥污和血渍,显得格外凄凉和绝望。这哭声里,不仅有为今夜惨死的药童护卫的悲痛,似乎还夹杂着某种深埋心底、积压多年的、对某个庞大而冰冷体系的控诉。
苏晏晏听得心头恻然。她虽不知沈红叶具体经历过什么宫廷倾轧,但能感受到那份深入骨髓的悲愤和无力感。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过一块干净的布巾,想替他擦擦脸。
就在这时,情绪激动的沈红叶身体猛地一抽,似乎被剧烈的悲痛呛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倒!
而他倒下的方向,正放着苏晏晏之前给澈澈换下来的、还没来得及清洗的云锦尿垫!那尿垫吸水性极好,此刻还带着婴儿特有的奶腥气和些许湿痕。
“沈老小心!”苏晏晏惊呼,伸手去扶,却己迟了!
只听“噗”的一声闷响!
沈红叶整个上半身,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那块柔软的云锦尿垫上!脸朝下!
众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沈红叶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砸懵了,哭声戛然而止。他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和泥污,鼻尖正对着尿垫上那团深色的、带着奶腥气的湿痕……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婴儿排泄物和奶香的味道,首冲他的鼻腔!
“呕——!”沈红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推开扶着他的苏晏晏,趴在旁边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齐流,比刚才哭诉时还要狼狈万分!
“……”谢珩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想笑又觉得实在不合时宜,赶紧绷住脸,上前一把将沈红叶捞起来。
苏晏晏也是哭笑不得,连忙示意翠果:“快!快把垫子拿走!”又赶紧递上干净的湿布巾和清水。
翠果忍着巨大的荒诞感,飞快地将那块“饱经风霜”的尿垫抽走。沈红叶吐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被谢珩半扶半抱着,用湿布巾胡乱擦着脸。他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奇异的酱紫色,眼神涣散,显然还没从这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打击中缓过神来。
“呃……沈老,您……您没事吧?”苏晏晏尴尬又担忧地问。
沈红叶摆摆手,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没……没事……老朽……老朽……”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被翠果拿走的尿垫,又看看旁边帐篷里睡得正香、对此毫不知情的澈澈,最终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颓然和生无可恋,“……报应啊……世子……您说……这是不是报应?老朽这辈子……救人无数……最后……最后栽在一块……一块……”
他实在说不出“尿垫”那两个字,憋得脸更紫了,最终化作一声悲愤欲绝的长叹:“……天意!天意弄人啊!”
他这自嘲又悲愤的话,配上那副万念俱灰的表情,终于让紧绷而悲伤的气氛里,透出一丝诡异的、令人忍俊不禁的荒诞感。连旁边几个强忍悲痛的护卫,嘴角都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谢珩强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沉声道:“沈老,您伤势未愈,又遭此……意外,还是先好好休息。药童和护卫的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给您一个交代。”他扶着沈红叶,准备将他送回帐篷。
就在这时,沈红叶似乎想起了什么,挣扎着站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和急切,他猛地抓住谢珩的手臂:“世子!等等!老朽……老朽有东西要给您!”他另一只手颤抖着伸进自己湿漉漉、沾满泥污的衣襟里,费力地摸索着。
摸索了半天,他掏出一个用厚实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硬物。油布外层沾满了泥水,但里面似乎保护得很好。
“这……这是老朽拼死带出来的……”沈红叶的声音带着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将油布包裹塞进谢珩手里,眼神凝重,“在落霞镇……老朽并非只是打探疫病……还……还查到些别的东西……那些人……那些人追杀我……恐怕……就是为了这个!”
谢珩心头一凛,立刻接过包裹。入手微沉,油布冰冷湿滑。他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剥开油布。
里面,赫然是一个通体乌黑、触手温润的乌木匣子!匣子长约半尺,宽约两寸,表面没有任何雕饰,只在匣盖边缘镶嵌着一圈极其细密的银边,显得古朴而神秘。
谢珩认得这个匣子!这是沈红叶视若性命、从不离身的金针匣!里面装着他行医数十载、救人无数的金针!
“沈老,这……”谢珩不解地看着他。一个金针匣,为何会引来追杀?
沈红叶喘着粗气,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乌木匣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世子……您……您打开看看……看匣盖……内侧……”
谢珩心中疑窦丛生,依言仔细端详匣盖。他尝试着在匣盖边缘的银边处轻轻按压、滑动。当指尖按压到银边靠近匣子底部一个极其细微的凸点时,只听“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
匣盖,弹开了一条细缝!
谢珩小心翼翼地掀开匣盖。
里面,深蓝色的丝绒衬垫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数十根长短不一、闪烁着温润光芒的金针。而在金针旁边,衬垫的一角,赫然镶嵌着一枚小巧的、非金非玉的圆形徽记!
那徽记不过指甲盖大小,上面用极其精细的线条,雕刻着一尊造型古朴的三足药鼎!药鼎上方,还环绕着几缕祥云纹饰!
谢珩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图案……这风格……他前世在宫中秘档里见过!那是前朝太医院专属的徽记!象征着前朝最高医术传承!早己随着前朝覆灭而消失近百年!
沈红叶的金针匣里,怎么会镶嵌着前朝太医院的徽记?!
他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沈红叶!
沈红叶迎着他震惊的目光,疲惫而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声音低哑,却如同惊雷般在谢珩耳边炸响:
“……老朽……沈红叶……祖上……乃前朝太医院院判……沈氏一门……世代为前朝宫廷御医……这金针……这徽记……便是……便是祖传之物……”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那些人……追杀老朽……恐怕……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他们……他们以为老朽知道……知道前朝藏在江南的……某个秘密……”
前朝御医后人?!秘密?!
谢珩握着那冰冷的乌木匣子,看着匣内那枚沉寂百年的前朝徽记,心头掀起了滔天巨浪!昨夜河滩的袭击尚未查明,沈红叶的遭遇又牵扯出前朝秘辛!这江南的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晨光彻底驱散了河滩的雾气,却驱不散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重重迷雾。沈红叶疲惫地闭上眼,靠在石头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谢珩的目光,却如同利剑般,穿透了手中的乌木匣,投向了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江南腹地。这枚沉寂百年的徽记,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预示着更加汹涌的暗流即将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