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小路蜿蜒向前,通往一片被洪水冲刷得露出大片嶙峋乱石的河滩。夕阳熔金,给这满目疮痍的景象镀上了一层悲凉的暖色。谢珩背着那个写着“谢家行走”的巨大竹篓,篓里坐着两个好奇张望的娃娃,步伐依旧沉稳,但每一步都踏得更加谨慎。
卫铮低声报告的那句“有尾巴”,如同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看似平静的行程里。苏晏晏跟在谢珩身侧,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收敛得更加沉凝,仿佛一张拉满的弓,隐而不发。她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小路尽头那片稀疏的小树林,却只看到摇曳的树影和归巢的倦鸟。
“前面河滩开阔,不利于设伏,但也不利我们隐蔽。”谢珩目视前方,声音压得很低,只有紧挨着他的苏晏晏能听清,“今晚就在河滩高处的石岗后扎营,背靠乱石,视野相对开阔。卫铮会安排暗哨。”
苏晏晏点点头,握紧了他的手:“孩子们……”
“放心。”谢珩侧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有我在。”
河滩上风很大,吹乱了苏晏晏鬓角的碎发,也吹散了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酸梅香,只剩下潮湿的泥土和河水的气息。护卫们动作麻利,很快在几块巨大的、能挡风的乱石后面清理出一小片空地,支起了两顶简易的帐篷。
谢珩小心翼翼地将背篓放下,解开肩带。篓里的澈澈和昭昭坐了小半天,虽然篓里铺得柔软,但到底不如马车宽敞,此刻都有些蔫蔫的,尤其是昭昭,小嘴瘪着,大眼睛里水汪汪的,眼看就要掉金豆豆。
“乖昭昭,不哭不哭,爹爹抱。”谢珩连忙将女儿抱出来,轻拍着她的背安抚。
澈澈也被苏晏晏抱了出来,小家伙倒是坚强,只是皱着小小的眉头,窝在娘亲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困极了。
夕阳沉入地平线,暮色西合。河滩上的风更凉了。护卫们点起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带来一丝暖意和光亮,驱散了些许黑暗带来的不安。简单的干粮就着热水下肚,身体虽然暖和了些,但两个孩子显然被陌生的环境和呼啸的风声吓到了,昭昭在谢珩怀里抽抽噎噎,澈澈也哼哼唧唧不肯入睡。
苏晏晏抱着澈澈轻摇慢哄,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但效果甚微。她求助似的看向谢珩。哄孩子这事,她这位在外无所不能的世子爷,经验实在有限。
谢珩抱着小声啜泣的昭昭,看着女儿哭红的小鼻子,心疼得不行,眉头皱得死紧,笨拙地颠着哄着:“乖,昭昭乖,不哭不哭,爹在呢……”然而他低沉的声音不仅没安抚住女儿,反而让昭昭哭得更委屈了,仿佛在控诉爹爹的“凶”。
苏晏晏看得又是心疼又是想笑。她走过去,轻轻碰了碰谢珩的胳膊,低声道:“别那么僵硬,放松点。像这样……”她示范着更轻柔的摇晃动作,“声音也轻一点,柔一点,嗯……像哄小兔子一样?”
谢珩看着妻子温柔的动作,又低头看看怀里哭得打嗝的女儿,深吸一口气,努力放松紧绷的肩背,学着苏晏晏的样子,放低了声音,尝试用一种他自己都觉得别扭的、软乎乎的调子哄:“哦哦……昭昭乖……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词不达意,调子更是跑得没边。
“噗——”苏晏晏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篝火旁警戒的卫铮肩膀可疑地抖了一下,赶紧绷住脸。
谢珩老脸一红,瞪了苏晏晏一眼,但看着怀里哭声似乎小了一点的女儿,又觉得这“丢脸”似乎有点值?他清了清嗓子,决定豁出去了:“要不……爹给你唱个曲儿?”
苏晏晏眼睛一亮,忍着笑鼓励:“好呀好呀!唱个温柔点的!”
谢珩抱着昭昭,在篝火边慢慢踱步,篝火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努力回忆着很久以前,似乎听奶娘哼过的、极为模糊的调子,再结合自己此刻想表达的——让女儿安心,让妻子放心,让这该死的尾巴不敢靠近!几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再加上他那实在算不得美妙的歌喉和匮乏的音乐细胞,一首奇特的“摇篮曲”在他脑海中艰难地成型了。
他清了清嗓子,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河滩上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风儿停水儿静(别吵我闺女睡觉!)
小娃娃快闭眼(昭昭澈澈快合眼!)
爹的刀亮晃晃(哪个敢来试试看?!)
抖腿的打屁屁(卫铮你们警醒点!)”
苏晏晏:“……” 这……这能叫摇篮曲?!词里透着杀气,调子带着警告,最后那句“抖腿的打屁屁”是什么鬼?!
然而,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或许是谢珩那低沉的、虽然跑调但极为认真的声音自带某种奇特的安抚力量;或许是他怀抱温暖有力,充满了安全感;又或许是篝火噼啪,昭昭哭累了……怀里的小人儿抽噎声渐渐小了,水汪汪的大眼睛开始迷蒙,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缓缓地、一下一下地往下盖。
谢珩精神一振!有效果!
他更加投入,也更大声地继续他的“创作”:
“星星闪月亮笑(你们娘亲最好看!)
小坏蛋别偷瞄(树林里的,看到你了!)
乖乖睡爹守着(敢靠近者杀无赦!)
再哼哼扔出去(咳,这句是开玩笑!)”
“……”苏晏晏己经放弃治疗了,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澈澈在娘亲怀里,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爹,小嘴无意识地跟着那魔性的调子“哦哦”了两声。
卫铮和篝火旁的几个亲卫,努力维持着面瘫脸,但耳朵都竖得老高,试图从主子这惊世骇俗的“军令…啊不,摇篮曲”里,分辨出有用的信息。嗯,“抖腿的打屁屁”是指警戒要肃立?“再哼哼扔出去”……应该是吓唬小主子的吧?主子不会真扔吧?!
昭昭终于在爹这充满“父爱”的魔音贯耳中,抵挡不住困意,小脑袋一歪,靠在谢珩结实的胸膛上,沉沉地睡了过去,小嘴还微微嘟着。谢珩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成就感爆棚!他得意地朝苏晏晏扬了扬下巴,无声地炫耀:看,为夫厉害吧!
苏晏晏忍着笑,对他竖了个大拇指,口型道:“世子爷威武!”
澈澈见妹妹睡了,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小脑袋往娘亲怀里一钻,蹭了蹭,不一会儿也发出了均匀的小呼噜声。
终于把两个小祖宗哄睡了!两人都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进帐篷里铺好的柔软褥子上,盖好小被子。看着并排而睡、呼吸均匀的两个小天使,白日里的紧张和疲惫似乎都被抚平了大半。
谢珩轻手轻脚地退出帐篷,脸上还带着哄睡成功的满足笑容。他走到篝火边,卫铮立刻递上水囊。
“主子,您方才那曲儿……”卫铮欲言又止。
“嗯?”谢珩挑眉,“怎么了?效果不是挺好?昭昭都睡着了。”语气颇为自得。
卫铮沉默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调子……嗯,很特别。属下愚钝,只辨出要警戒,莫抖腿,还有……打屁屁?”
谢珩:“……”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情急之下唱的什么玩意儿,老脸又是一热,随即又觉得好笑。他摆摆手:“哄孩子的,当不得真。”不过,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曲子!声音!传递信息!
他想到那些需要隐秘传递的消息,想到身后可能存在的尾巴,想到需要联络分散的势力……寻常的飞鸽传书、密语接头都容易被截获或引起注意。有什么比父母哄孩子的声音更自然、更不引人怀疑的呢?如果……能将特定的信息,用特定的声波频率隐藏其中?
这个念头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他的思绪!他立刻从自己随身的百宝囊里(里面除了重要印信,还塞满了女儿的小围嘴、儿子的磨牙棒等等),翻找起来。很快,他拿出一个东西——一个精巧的、刷着红漆的小拨浪鼓!这是离京前,他特意买给孩子们的玩具,鼓身圆润,鼓面蒙着上好的羊皮,声音清脆悦耳。
谢珩拿着拨浪鼓,走到离帐篷稍远一点的地方,确保不会吵醒孩子。他席地而坐,借着篝火的光亮,开始研究这个小鼓。他小心翼翼地用小刀撬开鼓柄底端一个不起眼的装饰小盖——这是他当时买的时候就发现的一个小机关,内部有个极小的空腔。
苏晏晏安顿好孩子,也走了出来,见谢珩对着个拨浪鼓捣鼓,好奇地走过来:“怎么了?想给澈澈昭昭玩?”
“嗯……算是吧。”谢珩神秘一笑,眼睛亮得惊人。他需要一种方式,能将他“创作”的那首曲子,或者说,是蕴含在曲子里的某种特定声波频率的节奏,记录下来!他尝试着用匕首尖,在鼓柄内部的空腔壁上,以极其微小的力度,刻下深浅不一、间隔不同的细微划痕!
这需要极高的控制力和对声音的精准把握。他全神贯注,修长的手指稳如磐石,匕首尖在坚硬的内壁上小心翼翼地游走。他尝试着回忆自己刚才哼唱时,那些带着特定情绪和警示意味的音调转折处,试图用刻痕的深度和间距来模拟那种独特的声波震动频率。这无疑是一种极其大胆的尝试!
苏晏晏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篝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她虽然不明白他具体在做什么,但能感觉到他此刻的认真和投入,一定是在思考很重要的事情。她没有打扰,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偶尔帮他挡一下吹向篝火的风。
时间一点点过去。谢珩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浑然不觉。终于,他停下了动作,对着鼓柄内部吹了口气,吹掉细小的木屑。借着火光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刻下的那些细密到几乎肉眼难辨的痕迹,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
他合上那个小盖子,严丝合缝,外表看起来依旧只是一个普通的儿童玩具。他拿起拨浪鼓,轻轻一摇。
“咚!咚咚!咚咚咚!”
清脆的鼓点声在寂静的河滩上响起,节奏似乎没什么特别。
但谢珩知道,这鼓声里,己经藏下了他刚才那首“杀气摇篮曲”里,关于警戒、方向感甚至某种威胁的最核心声波密码!只要用特殊的方法解析这鼓柄内壁的刻痕震动频率,就能还原出他想要传递的特定信息!这将成为一种极其隐蔽的联络方式!
“成了!”他低低地说了一声,带着如释重负的兴奋。
苏晏晏好奇地凑近:“什么成了?这鼓声……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呀?”
谢珩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疑惑的俏脸,心中涌起一股冲动。他忽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笑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晏晏,你真是我的福星。因为你,因为孩子们,我想到了一种……很有意思的传递消息的方法。”
苏晏晏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和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有些懵,但感受到他胸腔传来的震动和语气里的兴奋,也不由得弯起了嘴角:“什么方法?跟这拨浪鼓有关?”
“嗯。”谢珩神秘兮兮地在她耳边说,“以后哄孩子的时候,说不定还能顺便办点大事。”他将那个小小的拨浪鼓塞进她手里,“这个,收好。以后哄昭昭澈澈睡觉,就用它。”
苏晏晏低头看着手里这个红艳艳、看起来很普通的小鼓,再看看谢珩眼中闪烁的、孩子般得意的光芒,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但心里却暖暖的。她握紧拨浪鼓,笑道:“好。”
夜渐深。两个孩子睡得很安稳。谢珩安排了卫铮带着几名精锐,在营地外围关键的制高点设置了暗哨,并特意叮嘱:“若有异常,以拨浪鼓声为号。听到鼓点,三长两短,立刻向东南方位集结!”
卫铮虽然对“拨浪鼓为号”感到十分困惑和诡异,但主子的命令不容置疑,他立刻肃容应道:“是!属下明白!”心里却在疯狂吐槽:三长两短?什么鼓点节奏是三长两短?摇篮曲的节奏吗?!但他不敢问,只能带着满脑子问号去布置了。
苏晏晏依偎在谢珩身边,看着篝火跳跃,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受着手里那个小小拨浪鼓的木质触感,心中安定。不管前路如何,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总能闯过去。
谢珩搂着她,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穿透篝火跳跃的光芒,投向远处那片在夜色中更显幽深诡谲的小树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尾巴”……你们最好识相点。否则,本世子不介意用这新得的“乐器”,给你们奏一曲真正的……安魂曲!夜色浓稠,风穿过石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这无声的较量奏响前奏。那个小小的拨浪鼓,在苏晏晏手中安静地躺着,无人知晓它光滑鼓身下暗藏的玄机,正等待着在某个关键时刻,发出不同寻常的“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