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悦来居”天字号房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尴尬的凝滞。
苏晏晏背对着床榻,坐在窗边的绣墩上,手里拿着一件澈澈的小褂子,有一针没一针地缝着,针脚歪歪扭扭,显然心不在焉。她低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但从她微微绷紧的肩线和紧抿的唇线,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尚未消散的余怒和……后怕。
谢珩靠坐在床头,左臂依旧被包扎得严严实实,挂在胸前。他右手里拿着一块温热的湿布巾,正笨拙地、试图单手给趴在他腿上、撅着小屁股的澈澈擦脸。小家伙大概刚睡醒,小脸还带着压痕,睡眼惺忪,被爹爹笨手笨脚的动作弄得有些不舒服,哼哼唧唧地扭动着小身子。
“澈澈乖……别动……”谢珩低声哄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和……心虚?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澈澈扭动的小胳膊,用湿布巾擦过他肉嘟嘟的脸颊,结果布巾一角不小心扫到了小家伙的鼻子。
“阿嚏!”澈澈打了个小喷嚏,小身子一抖,不满地“哇”了一声,小嘴一瘪,眼看金豆豆就要掉下来。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爹爹笨!”谢珩手忙脚乱,赶紧把湿布巾丢开,用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拍抚儿子的后背,“不哭不哭,爹爹给你拿梅子干吃?”他试图用美食安抚。
澈澈听到“梅子干”,小嘴瘪了瘪,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委屈战胜了馋虫,小脑袋一扭,朝着窗边娘亲的方向伸出小胖手,带着哭腔喊:“娘……抱……”
苏晏晏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但捏着针的手指微微收紧。
谢珩看着儿子委屈巴巴的小脸,再看看窗边那个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背影,心头一阵无奈和……酸涩。他知道自己昨晚那“吞毒护妻”的举动吓坏了她,也气坏了她。那句“改嫁”的威胁,像根小刺,扎得他心尖儿疼。但他更知道,她是真的怕了,怕失去他。
他深吸一口气,单手抱起还在哼唧的澈澈,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忍着左臂传来的阵阵麻木刺痛,一步一步挪到苏晏晏身后。
“晏晏……”他声音放得极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澈澈……想你了……”
澈澈非常配合地朝着娘亲的背影伸出小短手,奶声奶气地喊:“娘亲……抱……”
苏晏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依旧没回头,但缝衣服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谢珩将儿子往前送了送,澈澈的小手几乎要碰到苏晏晏的肩头。
“昨晚……是我错了。”谢珩的声音低沉,带着真诚的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不该……不该那么冲动,让你担心。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可怜巴巴,“你看……我都这样了……手也废了……你就……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他故意晃了晃自己吊在胸前、包得像粽子一样的左臂,又示意了一下怀里正努力朝娘亲够着的儿子,一副“你看我们爷俩多可怜”的模样。
澈澈似乎也感受到了爹爹的“卖惨”意图,小嘴瘪得更厉害了,大眼睛里水汪汪的,小奶音带着哭腔:“娘亲……抱澈澈……”
苏晏晏终于忍不住了。她猛地转过身,眼圈还是红的,狠狠瞪了谢珩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还敢提昨晚?!但目光落到儿子那张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小脸上时,心瞬间就软成了一滩水。她伸手将澈澈抱了过来,紧紧搂在怀里,低头亲了亲儿子软乎乎的脸蛋:“乖澈澈,不哭,娘亲在呢。”
澈澈一到娘亲怀里,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小脑袋埋在娘亲颈窝里蹭了蹭,抽抽搭搭地告状:“爹爹……笨……擦脸……痛痛……”
“嗯!爹爹笨!我们不理他!”苏晏晏没好气地附和着儿子,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目光却始终没看谢珩。
谢珩看着妻子抱着儿子轻声细语的模样,心头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一半。他知道,警报暂时解除了。虽然媳妇儿还没完全消气,但至少肯抱儿子了,这就是进步!他厚着脸皮,又往前凑了半步,声音放得更软:“晏晏……我饿了……”
苏晏晏抱着澈澈,侧过身,依旧不看他,但对着门口扬声吩咐道:“翠果!去厨房看看,给世子爷的梅子粥熬好了没?再端些清淡的小菜来!”
“是!姑娘!”翠果在门外应了一声,脚步声远去。
谢珩嘴角悄悄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肯给他叫吃的,说明气消得差不多了!他再接再厉,用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扯了扯苏晏晏的衣袖,语气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夫人……我手不方便……待会儿……喂我?”
苏晏晏抱着澈澈,终于忍不住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自己吃!没长手吗?!”话虽这么说,但语气里的火气明显消了大半。
谢珩立刻顺杆爬:“长了长了!就是……这只手它不太听使唤……”他晃了晃吊着的左臂,一脸无辜,“而且……夫人喂的粥……比较甜……”
“……”苏晏晏被他这没脸没皮的样子噎得说不出话,耳根却悄悄红了。她抱着澈澈,转身走到桌边坐下,不再理他,但也没再赶他走。
谢珩心满意足地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和儿子互动,心头一片暖融。虽然左臂依旧麻木刺痛,但此刻的温馨,足以抚慰一切。
很快,翠果端着热气腾腾的梅子粥和几碟清爽小菜进来了。苏晏晏将澈澈交给奶娘,拿起碗勺,舀起一勺粥,放在唇边吹了吹,递到谢珩嘴边。
谢珩张嘴,乖乖吃下。温热的、酸甜软糯的粥滑入喉咙,暖意首达西肢百骸。他满足地眯起眼,看着苏晏晏专注吹粥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晨光下投下温柔的阴影,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痒痒的,暖暖的。
“好吃吗?”苏晏晏问,语气依旧淡淡的,但眼神柔和了许多。
“嗯!夫人喂的,天下第一好吃!”谢珩毫不吝啬地送上赞美,眼神亮晶晶的。
苏晏晏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又舀起一勺:“油嘴滑舌。”
两人一个喂,一个吃,气氛终于缓和下来。虽然苏晏晏依旧不怎么说话,但谢珩己经很满意了。他知道,媳妇儿这是面皮薄,还在闹别扭,但心里己经原谅他了。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沈红叶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药罐走了进来。老头脸色依旧不太好,显然昨晚也被折腾得不轻,但精神头还算足。
“药煎好了。”沈红叶将药罐放在桌上,瞥了一眼正在享受“喂食服务”的谢珩,哼了一声,“世子爷好福气啊,手废了还有人伺候喝粥。”
谢珩面不改色,坦然接受:“那是自然,谁让我娶了个好夫人。”
苏晏晏被他这厚脸皮弄得耳根更红,没好气地将一勺粥塞进他嘴里:“吃你的粥!少贫嘴!”
沈红叶懒得理这对腻歪的夫妻,自顾自地拿起一个干净的空碗,准备倒药。他揭开药罐盖子,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梅子粥的酸甜香气。
“咦?”沈红叶看着药罐里翻滚的药汁,眉头微皱,拿起药罐旁边放着的一个长柄铜勺,在罐底搅了搅,似乎在检查什么。他舀起一勺药汁,凑到鼻尖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药渣,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怎么了?药有问题?”谢珩注意到他的神色,立刻警觉起来。
沈红叶摇摇头,放下勺子,眉头紧锁:“药没问题。是这罐子……这熬药的罐子……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罐子?”苏晏晏也看了过来。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深褐色、肚大口小的陶制药罐,客栈厨房里常用的那种。
“嗯。”沈红叶指着罐子内壁靠近底部的位置,“你们看,这罐子内壁……颜色似乎比寻常药罐深一些?而且……这药汁熬煮时,似乎……格外粘稠?挂壁也比寻常药罐明显?”
谢珩和苏晏晏凑近细看。果然,那陶罐内壁靠近底部一圈,颜色呈现出一种深褐色,像是被长期使用熏染的,但仔细看,那深色似乎并非均匀的熏染,而是……隐隐透着某种极其细微的、如同冰裂纹般的纹路?而罐底残留的药汁,也确实比平时熬的药汁显得更浓稠一些,挂在罐壁上,如同刷了一层薄薄的糖浆。
“这罐子……是客栈厨房的?”谢珩沉声问。
“是。”沈红叶点头,“老夫亲自去厨房挑的,看着他们刷洗干净才用的。但……这罐子……似乎……不是普通的陶土烧的?或者说……烧制的时候……加了别的东西?”
他拿起那个长柄铜勺,小心翼翼地刮了刮罐底内壁。刮下一些深褐色的、如同胶质般的残留物。他用指尖捻了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有股……很淡的……土腥味……还有点……像……像某种矿石粉末的味道?”
矿石粉末?谢珩和苏晏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熬药的罐子被做了手脚?这临江镇,还真是步步杀机!
“卫铮!”谢珩立刻扬声。
卫铮应声而入。
“去厨房!把熬药的罐子,还有所有接触过这罐子的人,全部控制起来!查!这罐子是哪来的?谁经手的?”谢珩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
“是!”卫铮领命而去。
沈红叶则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药罐,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或者说,是烫手山芋?他走到窗边,借着明亮的日光,仔细研究着罐底内壁那些细微的纹路和深褐色的胶质残留。
“世子,少夫人,你们看这里。”沈红叶指着罐底内壁一处颜色格外深的地方,“这纹路……像不像……某种……符文?或者……地图的线条?”
谢珩和苏晏晏凑近细看。在日光下,那些细微的冰裂纹路和深色胶质相互映衬,隐约勾勒出一些极其复杂、弯弯曲曲的线条,如同某种古老的图腾,又像是……某种地形的抽象描绘?
“还有这胶质……”沈红叶用小刀刮下一点深褐色的胶质,放在指尖搓揉,又闻了闻,“老夫大概知道是什么了……这是‘寒山墨泥’!一种只产在极寒之地、深埋于寒冰之下的特殊黏土!质地极其细腻粘稠,遇热则融,遇冷则凝!通常……是用来制作特殊模具或者……绘制秘图的!”
寒山墨泥?!
又是寒山?!
谢珩和苏晏晏心头剧震!这名字如同魔咒般再次出现!一个熬药的普通陶罐内壁,竟然涂抹着产自“寒山”的墨泥?还绘制着疑似地图的纹路?这绝不是巧合!
“沈老,这墨泥……遇热融化后,会怎样?”谢珩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遇热融化,混入药汁……”沈红叶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若是寻常药汁,或许无碍。但……若是遇到特定的药引……比如……比如‘鬼面菌’的孢子粉……”他猛地看向谢珩,眼中充满了惊骇,“两者相遇……恐怕……会激发出难以想象的剧毒!甚至……可能唤醒那沉睡的孢子!”
昨晚的“鬼面菌”孢子!加上这罐底的“寒山墨泥”!
这分明是连环杀招!双重保险!对方不仅要谢珩的命,还要确保他死得透透的!甚至可能……是想利用他体内的“鬼面菌”孢子做文章?!
巨大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谢珩和苏晏晏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这罐子……不能留了!”沈红叶当机立断,“必须立刻毁掉!里面的药渣也要深埋处理!”
“等等!”谢珩却出声阻止,眼神锐利如鹰隼,“毁掉之前……想办法……把这罐底内壁的纹路拓印下来!”
沈红叶一愣,随即明白了谢珩的意图。他点点头:“老夫试试!”
他立刻找来干净的宣纸、墨汁和拓印用的工具。小心翼翼地用的宣纸覆盖在罐底内壁,再用拓包蘸取极淡的墨汁,轻轻拍打。很快,宣纸上便清晰地显现出罐底那些复杂诡异的纹路!
沈红叶将拓印好的纸张小心取下,晾干。谢珩和苏晏晏凑近细看。拓印的线条比首接观察清晰了许多,那些弯弯曲曲的纹路,隐约构成了一幅……地形图?图中有山峦的轮廓,有河流的走向,还有一个被重点标注的、如同漩涡般的点!
“这……这像不像……某种入口?”苏晏晏指着那个漩涡点,迟疑地问。
谢珩眼神深邃,死死盯着那幅拓印图。这地形……这标注……与他前世在皇家秘档中见过的、关于前朝某处秘密地宫的模糊记载,竟有几分相似!难道……这指向的……就是“寒山”?!
“寒山……冷泉……”沈红叶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若这图是真的……那‘寒山冷泉’……或许……就在这图上标注之地!那‘鬼面菌’的克星……或许……就在那里!”
找到寒山冷泉!不仅能解谢珩体内潜在的“鬼面菌”之危,更能破解这环环相扣的毒杀阴谋!甚至……可能揭开“寒山”背后隐藏的巨大秘密!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谢珩脑海!他猛地抬头,看向沈红叶,眼中燃烧起灼热的光芒:“沈老!这图……能复原吗?能确定方位吗?”
沈红叶仔细端详着拓印图,眉头紧锁:“图是残缺的……只有局部……而且……没有明确的方位标识……需要……需要结合实地勘察……或者……找到更多的线索……”
线索……线索就在眼前!
“卫铮!”谢珩再次扬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加派人手!给我查!彻查客栈厨房!所有陶罐的来源!经手人!尤其是这个罐子!我要知道它从哪个窑口烧制!是谁送来的!所有接触过它的人!一个不漏!”
“是!”卫铮的声音带着凛然杀气。
线索的指向越来越清晰,却也预示着更大的危险。寒山冷泉,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吸引着他们前行,却也可能是吞噬生命的深渊。谢珩看着那张神秘的拓印图,再看看身边忧心忡忡的苏晏晏,心中那守护的信念愈发坚定。无论前路如何凶险,他都必须揭开这层层迷雾,为了她,为了孩子,也为了这江南万千黎民!